第162章 旧事

　　小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院子里可能投来的视线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几乎凝滞的、混合着紧张、尴尬和某种一触即发情绪的空气。

　　顾安东有些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看着沈慧心，她依旧站得笔直，微微仰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浸过水的黑曜石，清澈，却带着一股让他心慌的执拗。

　　“我……”

　　顾安东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

　　“我知道你。”

　　沈慧心却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安东一愣，疑惑地看向她：“……知道什么？”

　　沈慧心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迎着他的视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酒会。”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瞬间开启了顾安东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尘封的画面汹涌而至——那个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与他格格不入的场合；那个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年轻女人；那个被设计在床的阴谋；还有他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路见不平的冲动……以及，最后，那个清晰而响亮，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文静、甚至带着几分柔弱的女孩，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

　　“……是你？那个……打了我一巴掌的……是你？”

　　那段记忆并不愉快，甚至有些狼狈。他当时刚被周志国带入那个圈子，试图寻找一点渺茫的机会，却被陷害设计，头脑一热出了头，结果非但没得到感谢，反而挨了一巴掌，被那女孩用看流氓一样的眼神瞪着，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圈子”的冰冷和自身的无力。

　　“是我。”

　　沈慧心承认得干脆，她看着顾安东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所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顾安东完全愣住了。

　　时隔多年，他从未想过会与当年的“受害者”兼“施害者”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更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句迟来的道歉和感谢。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你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嗯。”

　　沈慧心轻轻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你变化不大。” 只是气质更沉郁了些，肩上的担子似乎也更重了。这句话她没说出口。

　　顾安东沉默了。

　　他看着她，脑海里飞速闪过自从来到柳岔村后，与沈慧心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些看似偶然的交集，她偶尔流露出的欲言又止，以及那份超出寻常的安静和关注……

　　原来，并非无缘无故。

　　“那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那你更应该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和我……现在的处境。”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当年他挤不进那个圈子，如今他依旧在泥泞中挣扎。家庭的负累，前路的迷茫，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身上。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精力，去触碰那些风花雪月？

　　沈慧心听懂了。

　　她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份近乎固执的清醒，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细细密密地疼。她知道他的难，比院子里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难。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顾安东紧绷的神经，“我知道你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知道你肩上扛着很多东西，不敢分心，也……不敢奢望。”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顾安东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她苍白脸上那抹倔强的红晕。

　　“可是顾安东，”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也点燃，“难处是两个人的难处，就不会那么难了吗？路是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那么累了吗？”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劈开混沌的力量：“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一定承受不起？你凭什么……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替我做了决定，把我推开？”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顾安东的心上。他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再次强调他的“顾不上”，他的“不考虑”，可对上她那双清澈、执拗、甚至带着一丝愤怒和委屈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冰冷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两人就这般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他在退缩，在固守着他认为对她、也对自己最好的防线；她在进攻，用她全部的勇气和真心，试图叩开他那扇紧闭的心门。

　　极限的拉扯，在眼神和沉默中进行。他能看到她强装的镇定下微微发抖的指尖，她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里那汹涌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顾安东紧握的拳头，几不可查地松开了些许。

　　他看着她，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如此坚韧的女孩，这个在他最狼狈时给了他一手光，又在他渐行渐远时固执地追上来的女孩。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沈慧心，”

　　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前路未知，风雨难测，他给不了任何承诺，甚至可能……会成为她的拖累。

　　沈慧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松动，那颗悬着的心，仿佛在无尽的坠落中，终于触碰到了一丝柔软的依托。她的眼圈再次红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

　　她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重复着，像是在对他保证，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所以，不用你一个人扛。”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他们站在各自人生的泥泞里，一个试图推开，一个固执靠近，在经历了慌乱、躲避、摊牌和极限的拉扯后，终于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无声的、悲壮而又充满力量的默契。

　　不是承诺，不是确定，而是一种近乎信仰的约定——如果前路注定是巅峰，那么，他们要在那里相逢。

　　在此之前，各自努力，彼此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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