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纸上的秋耕图

　　轰轰烈烈的开荒播种结束后，柳岔村迎来了短暂的清闲。紧绷的弦松了下来，顾安东终于有时间整理自己从废品站淘回来的那摞旧报纸。

　　他将报纸在炕上摊开，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仔细翻阅起来。目光扫过《人民日报》、《黑省日报》、《地区农垦报》的各个版面，重点关注上面的通讯、报道和评论员文章。他看得极其认真，不仅看内容，更琢磨其行文风格、政治倾向和宣传口径。哪些题材是受鼓励的？哪些表述是敏感的？哪个报社更可能接纳基层的、带有实践性质的投稿？他心里默默盘算着。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酝酿已久——他要把这次柳岔村的开荒写成文章。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劳动，它融合了知青与农民的协作，更是传统人力与农业机械（哪怕只是借来的）结合的尝试，其中体现的克服困难、提高效率的思路，他觉得很有价值，也符合当前“抓革命，促生产”的基调。

　　说干就干。

　　他找来稿纸，伏在炕沿上，开始构思。标题斟酌了很久，最终暂定为《铁牛唤醒沉睡地，汗水浇灌希望田——记柳岔村大队一次成功的垦荒实践》。他详细描述了荒地最初的艰难，农民们传统的劳作方式及其局限，然后重点写了如何想办法借来拖拉机，如何组织学习驾驶，如何创新地将机械与人工撒种结合，以及最终看到土地焕然一新时大家的喜悦和期盼。

　　他写得很投入，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然而，几稿下来，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文字虽然清晰，叙述也算生动，但似乎少了一种能瞬间抓住人眼球、让人身临其境的冲击力。

　　心里装着事，他放下笔，决定出门溜达溜达，换换脑子。

　　知青点外，夕阳给村庄镀上一层暖金色。他信步走着，正好看到老知青韩瑜蹲在院子角落，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顾安东眼神一凝，他依稀记得，好像有一次无意中瞥见韩瑜在废纸背面用铅笔涂画，画的是远处山峦的轮廓，虽然简单，却颇有几分神韵。

　　一个想法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

　　他快步走过去，叫了一声：

　　“韩瑜！”

　　韩瑜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看清是顾安东，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用脚将地上的划痕抹去，站起身，有些局促地问：

　　“顾……顾安东？有事？”

　　顾安东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在这个年代，私下画东西，尤其是非宣传要求的画，很容易被扣上“小资产阶级情调”、“不务正业”的帽子。

　　他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压低声音：

　　“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你是不是会画画？我好像见过你画过。”

　　“没有！你看错了！我……我就是随便划拉几下，那不算画……”韩瑜脸色微变，连忙摆手否认。

　　顾安东上前一步，声音更低了，带着十足的诚恳：

　　“韩瑜，你听我说。我不是要你画什么不好的东西。是这样，我写了篇关于咱们这次开荒的文章，想投给报社，但觉得光有文字不够劲。”

　　“我想请你帮忙，画一两幅插图，就画咱们开荒时的场景——比如大伙儿抡镐头刨地的艰辛，或者后来拖拉机犁地、人站在耙子上撒种的场面。”

　　“这绝对是歌颂劳动、歌颂生产创新的正面内容，没问题！”

　　韩瑜眼神闪烁，显然内心挣扎，既害怕，又被“投给报社”和“正面内容”这几个字所吸引。这对于一个压抑着自己爱好的青年来说，诱惑太大了。

　　顾安东趁热打铁：

　　“咱俩合作！文章署名是我，但插图我会注明是你画的。万一真的发表了，这也是咱们知青点，甚至是咱们柳岔村的光荣！”

　　“你放心，所有内容我都严格把关，绝对不出格！你就帮帮忙，试试看？”

　　他又是讲道理，又是打包票，又是描绘前景，磨了许久。韩瑜看着他真诚而急切的眼神，又回头看了看被自己抹平的地面，内心深处对绘画的那份热爱终于战胜了恐惧。他咬了咬牙，声音细若蚊蝇：

　　“……那，那我就试试？画得不好你别怪我……”

　　“太好了！”

　　顾安东一拍手，

　　“你肯定行！走，去我那儿，我给你讲讲我需要什么样的画面！”

　　两人回到顾安东的小屋。顾安东把自己文章的草稿给韩瑜看，详细描述了几个关键的场景。韩瑜听着，眼神渐渐专注起来，他拿出自己藏起来的、已经磨损严重的铅笔头和几张皱巴巴的白纸（这是他最珍贵的存货），开始根据顾安东的描述勾勒。

　　起初他还有些放不开，笔触生涩。但当他沉浸到对劳动场景的回忆中时，手上的感觉就来了。只见他笔走龙蛇，线条由犹豫变得流畅、有力。不过短短一个多时辰，两幅生动的素描便跃然纸上。

　　一幅是开荒初期，几个知青和农民并肩奋力挥镐，人物身体前倾，肌肉紧绷，脸上带着汗水和坚毅，背景是荒芜的土地和一片的杂草，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和艰辛。

　　另一幅则是拖拉机轰鸣着向前，犁铧翻起泥浪，瘦削灵巧的播种手铁蛋和知青林招娣站在后面的耙子上，正扬手撒种，动作舒展，充满了动感和希望。拖拉机的钢铁质感与人的灵动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和谐。

　　顾安东拿起那两幅画，仔细端详，忍不住啧啧称赞：

　　“像！真像！韩瑜，你画得太好了！简直把当时的场景完全复活了！这下好了，图文并茂，这篇文章肯定能成！”

　　韩瑜看着自己的画作，又听到顾安东毫不吝啬的夸奖，一直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腼腆而真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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