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阳谋逼宫

　　值房内灯火通明，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李景明端坐主位，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我心中警兆频生，面上却迅速调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抢先开口道：“李大人真是未卜先知，运筹帷幄。向经历方才才发现王提举不知所踪，正欲上报按察使司协查，这文书墨迹未干，没想到李大人竟已亲临宁波府了。莫非大人早已料到王提举会出意外？”

　　我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指他消息灵通得反常，甚至可能与此事有关。

　　李景明身后一名随从立刻厉声呵斥：“放肆！李大人的行程安排，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

　　李景明却微微抬手，制止了手下。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用标准的官面话回应道：“沈巡查使误会了。本官此来，乃是因为前日广济货栈发生恶性械斗，竟有匪徒胆大包天，意图袭击巡查官吏，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在浙江地界，本官身为按察使，执掌一省刑名治安，岂能不来亲自核查情况，以安地方？”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住我，“只是，本官刚抵达宁波府，便听闻市舶司提举王晨光竟也于昨日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沈大人，你说……这会是什么情况呢？”

　　他将“巧合”二字隐含在问题之中，压力瞬间给到了我这边。

　　我心中一凛，知道他在暗示王晨光的失踪与我有关，但我绝不能承认见过昨夜的“王晨光”。我脸上露出困惑与凝重，推诿道：“竟有此事？王提举失踪了？下官这几日忙于追查当日广济货栈欲置我于死地的凶徒，一直在外暗中查访，并未关注市舶司内部事务，对王提举行踪，实在不知情。”

　　李景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显然不信我的说辞，继续步步紧逼：“哦？不知情？那本官再告诉你几件‘巧合’。今日前来接班的市舶司守卫禀报，昨日应当值守的一队护卫，连同他们的班头，也全都未在府衙内，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沈大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是跟王提举一起‘失踪’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我：“另外，据本官所知，沈大人自广济货栈事发后，便离开了原先下榻的客栈，再未返回。如今王提举刚一失踪，沈大人便如此‘恰好’地出现在市舶司，代为处理葡国商船事宜。这一连串的巧合，沈大人作何解释？”

　　他几乎已经将矛头直指于我。我强自镇定，依旧坚持原话：“下官离栈是为查案自保，今日前来是应向经历所请协理公务。李大人若认为其中有牵连，还请明示证据。”

　　李景明见我不松口，眼中寒光一闪，决定抛出更重的筹码，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沈大人不必再与本官打这机锋。广济货栈之事，本官已初步查明，乃是一伙建文遗孽，前朝影卫余毒所为！也就是沈大人你在锦衣卫任上时，在南京打交道的那群‘老熟人’！”

　　他果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沉默不语，心中念头飞转，看来他对我过往知之甚详。

　　李景明见我沉默，语气更加笃定，声音也扬起了几分，带着质问：“沈大人，既然身份挑明，那本官就直言了。锦衣卫办案，地方理应配合。但依《大明律》，锦衣卫缉拿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需知会地方三司协办！有能力在一夜之间让一位四品提举及其亲随护卫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在这宁波府，除了你这个前锦衣卫，本官想不出第二人！沈大人，你并非北镇府司派驻之人，为何要越过浙江三司，私自缉拿朝廷命官？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纲纪！”

　　这一顶“私缉大臣、目无法纪”的大帽子扣下来，沉重无比！我若承认与王晨光失踪有关，就等于坐实了罪名。我若说出昨夜是按察使司杀人灭口，则恰恰证明了我当时在场并带走了王晨光，同样陷入他的逻辑陷阱。进退维谷！

　　然而，李景明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东厂！

　　我脸上露出被逼到绝境的挣扎神色，仿佛在他的连番逼问下终于无法维持平静。我向前踏了一小步，靠近书案，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李大人……您既然知晓下官过往，又何必苦苦相逼……”

　　说话间，我的手看似无意地探入怀中，动作隐蔽而迅速，取出了那面玄黑色的东厂腰牌。我并未完全亮出，只是借着身体的遮挡和角度的巧妙，确保那狰狞的狴犴纹饰和“东缉事厂 奉旨缉事”以及“曹震霆”等关键字样，恰好能清晰地落入李景明的眼中，而房间内其他人则难以窥见全貌。

　　李景明原本锐利逼人的目光，在接触到腰牌的瞬间，猛地一凝！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了这面代表曹震霆亲临、拥有莫大权力的令牌。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震惊与迅速的权衡，之前的咄咄逼人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与忌惮。

　　他沉默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诡异的寂静。

　　我趁着他心神震动之际，迅速将腰牌收回怀中，语气也随之转变，带着几分“无奈”与“坦诚”：“李大人明鉴，下官此行，确有要务在身，却并非是针对王提举。实不相瞒，下官追查的，乃是通倭重案！此前王提举深明大义，还曾协助下官，揪出了市舶司内与倭寇萨摩藩暗通款曲的那个书办吴德禄！”

　　我突然转过头，目光看向一旁垂手肃立的向文远，语气“恳切”地问道：“向经历，当时你也在场，王提举协助我等擒拿内奸，可是事实？”

　　向文远完全没料到我会突然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更牵扯出吴德禄之事，他脸色瞬间一变，下意识地看向李景明，嘴唇嗫嚅了几下，在李景明深沉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敢否认，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了头。

　　李景明看着这一幕，脸上的冰霜骤然融化，忽然发出一阵朗声大笑，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沈大人是奉了密令，追查通倭这等危及海防的要案！是本官一时不察，误会了沈大人！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海涵！”

　　他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他绝口不再提王晨光失踪与我有关，也不再追问锦衣卫越权之事，仿佛那面东厂腰牌和“通倭”二字，具有神奇的魔力，瞬间化解了所有矛盾。

　　他笑着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语气变得“和蔼”而“郑重”：“既然沈大人身负重任，那寻找王提举之事，本官自会安排府衙全力搜寻。也望沈大人能以大局为重，若是有了王提举的线索，或是查案需要市舶司协助之处，定要及时知会本官，我等同心协力，方能保境安民啊！”

　　我心中冷笑，知道他这是借坡下驴，暂时不敢再以官威硬压。我顺势拱手：“李大人深明大义，下官佩服。若有消息，定当及时禀报。”

　　李景明满意地点点头，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通倭案的“进展”，便带着他的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市舶司值房。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的官服已被冷汗浸湿。这一次，凭借东厂这块虎皮，总算险之又险地挡过了李景明的阳谋逼宫。但我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李景明绝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而向文远那最后含糊的态度，也让我心中留下了新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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