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道门槛

　　录取的喜悦尚未在心头焐热，现实的冰冷触感便已悄然降临。

　　入学第一日，清晨。九名被录取的女生，怀着憧憬、志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再次踏入博济医学堂的大门。然而，她们并未被引向那座象征着知识与开放的红砖主楼，而是由一位不苟言笑、年约四十、被称为“吴嬷嬷”的女管事领着，绕过喧闹的庭院和讲堂，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学堂最深处一个相对独立、僻静的角落。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与前面教学区的开阔轩敞截然不同。院墙高耸，墙角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隔绝了外部的视线与喧嚣。院中只有一栋两层的中西合璧式小楼，白墙黑瓦，看起来还算整洁，但门窗的式样明显比主楼要旧上许多。小楼旁有一口古井，几丛疏于打理的夜来香在角落里兀自开着。

　　“这便是你们今后的住处，‘芝兰斋’。”吴嬷嬷声音平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种程式化的严肃，“学堂有规定，女子部学生，一律住在此处，无特殊情况，不得随意进入前院教学区，更不得与男学生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她的话语，如同第一道冰冷的门槛，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界限。

　　陈婉如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院中，环视着这个将成为她未来数年“家”的地方。高墙、旧楼、肃穆的女管事……这一切，与她想象中自由求学、与同窗切磋砥砺的景象，颇有差距。她心中那团火热的期盼，仿佛被轻轻泼上了一勺凉水，滋啦一声，冒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气。但她很快收敛心神，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比起苏州家中的绣楼，这里至少通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周小玉则觉得这里比她家租住的闸北木板房要好上太多。干净，安静，有独立的床铺。她只是默默听着规矩，将“不得随意进入前院”牢牢记住。

　　露西·詹姆斯微微蹙了蹙眉，用英语低声对身旁一位略懂英文的女生说：“Segregation（隔离）？这听起来可不太‘博济’。”

　　吴嬷嬷似乎没有听到，或者说并不在意。她开始分发门钥，并宣布一系列严格得近乎苛刻的作息与行为规定：

　　“平日卯时正（清晨六点）起身，盥洗整理内务；辰时（七点）于斋内小饭堂用早膳；辰时三刻统一由我带领，前往指定教室上课；午时（十一点）返回用午膳；未时（下午一点）复往听课；酉时（下午五点）必须返回芝兰斋；戌时正（晚上八点）斋门上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一条条，一款款，细致到几乎每分钟的活动，都被严格框定。尤其是“酉时必须返回”和“戌时锁门”的规定，如同一道无形的栅栏，将她们的活动范围死死限制在这个小院和固定的教室之间。

　　“此外，”吴嬷嬷目光锐利地扫过九张年轻的面孔，“衣着需得体朴素，不得奇装异服；言行需端庄稳重，不得喧哗嬉闹；若有亲友探访，需经我同意，并于指定厢房会面，时间不得超过半个时辰；与外间通信，亦需登记查验……”

　　规矩宣布完毕，吴嬷嬷便领着她们分配房间。房间在二楼，两人一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两张硬板床，两个衣柜，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仅此而已。窗外，正好能望见前院教学楼的一角，能看到男学生们三三两两、自由地走在通往图书馆或实验室的路上，能听到他们隐约的谈笑声。而那近在咫尺的自由，与她们被严格限定的轨迹，形成了无声却刺眼的对比。

　　一种无形的藩篱，并非由砖石砌成，却由一道道规矩、一声声告诫、以及这物理空间的隔离，清晰地树立了起来。它无声地提醒着她们：即便进入了这所以“开明”着称的学堂，她们依然是特殊的、需要被“格外”管理和“保护”的一群。

　　下午，是她们的第一堂课——李毓珍老先生讲授的《中医基础理论》。上课地点，被特意安排在靠近芝兰斋的一间独立小教室里，而非主楼的大讲堂。

　　李老先生授课严谨，引经据典。然而，课堂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女学生们大多正襟危坐，认真记录，却很少有人主动提问或发言。或许是因为初来乍到的生疏，或许是因为那无处不在的、被“隔离”的感觉压抑了她们表达的欲望。

　　下课铃声响起，李毓珍收拾讲义离开。女学生们也默默起身，在吴嬷嬷无声的注视下，排成不太整齐的一列，低着头，穿过那道月亮门，返回她们那个与世隔绝的小院。

　　走在最后的陈婉如，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夕阳的余晖将主楼的红砖染得格外温暖，几个男学生夹着书本，说说笑笑地从实验室出来，讨论着刚才的实验结果，身影自由而舒展。

　　她迅速转回头，加快脚步跟上队伍。心中那股微凉的失落感再次泛起，但与此同时，一种更为强烈的、不甘被这藩篱束缚的倔强，也悄然滋生。

　　这第一道门槛，让她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沟壑。求学之路，并非一片坦途。知识的殿堂虽然敞开，但通往殿堂的道路两旁，却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围墙。

　　回到芝兰斋，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小玉已经开始整理床铺，准备温习今天的功课；露西则坐在窗边，望着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女生也各自沉默着。

　　这个小院，是庇护所，也是牢笼；是起点，也是考验。她们在这里获得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在这无形藩篱中，如何坚守内心、寻路突破的智慧与勇气。第一天的经历，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淬炼出更加清醒和坚定的意志。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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