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言蜚语

　　陈婉如在针灸课上展现的惊人天赋，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美玉，激起的却不全是赞赏的涟漪。在那些惊叹与敬佩的目光背后，一些阴暗的、带着酸腐气息的流言，开始在博济医学堂的角落里，如同潮湿处的霉菌般，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起初只是些窃窃私语，在男生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在饭堂角落的餐桌上，在课间休息的走廊拐角。

　　“听说没有？那个陈婉如，苏州陈家的小姐，家里可是花了大价钱打点的……”

　　“我就说嘛，考题那么难，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考第一？原来如此！”

　　“啧啧，书香门第？怕是沽名钓誉罢了，还不是靠祖上荫庇，走了林先生的门路？”

　　“靠关系入学”的恶语，像一枚毒刺，首先射向了陈婉如。这流言编造得颇有几分“可信度”——她出身世家，林怀仁是前清御医，似乎总能扯上些关系；她成绩优异得不像话，在某些人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嫉妒与偏见，为这些流言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

　　陈婉如最先是从周小玉那里感受到异样的。一日午后，她们一同去图书馆，路上遇到几个男生，对方非但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或无视，反而用一种混合着审视和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婉如，然后互相挤眉弄眼，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周小玉气得脸色发红，想要上前理论，却被陈婉如轻轻拉住了手腕。

　　“婉如姐，他们……”周小玉急道。

　　“清者自清。”陈婉如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语气淡然而坚定，“理会他们，反倒显得我们心虚。”

　　她并非不介意，只是自幼在深宅大院里，见惯了各种口舌是非，深知应对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争辩，而是用行动和事实让对方闭嘴。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埋首于医籍与实验报告之间，试图用更加优异的成绩来证明自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更恶毒的流言，接踵而至。

　　这一次，矛头直指那堂让她大放异彩的针灸课。

　　“针灸课？哼，说得倒是好听！不就是男女手把手地摸来摸去？”

　　“听说李老先生亲自握着陈婉如的手教她认穴呢……真是有伤风化！”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任由男子的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穴位，成何体统？陈家真是门风扫地！”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学医是假，借此机会……嘿嘿……”

　　“针灸课有肢体接触伤风败俗”的污蔑，如同淬了毒的冷箭，更加阴狠刁钻。它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社会对男女大防的严苛观念，将一项严肃的医学技艺，扭曲成了不堪的桃色想象。这流言不仅攻击陈婉如的个人品行，更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女子学医的正当性，将她们所有的努力都涂抹上一层暧昧而污秽的色彩。

　　这一次，连一向沉静的陈婉如，在初次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时，握着书卷的手指也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可以忍受对自己学识的质疑，却无法容忍对自己人格和清白的如此践踏！那日针灸课上，李老先生德高望重，授课严谨，除了用铜人演示，最多只是用教鞭远远指点，何来“手把手”之说？这些流言，简直无耻之极！

　　流言也影响到了女子部的其他人。芝兰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有些女生开始下意识地与陈婉如保持距离，生怕被那些污名牵连。就连去上课时，落在陈婉如身上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怀疑，也有幸灾乐祸。

　　周小玉替陈婉如感到愤愤不平，几次想去找散播流言的人理论，都被陈婉如阻止了。

　　“小玉，没用的。”陈婉如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冷静，“他们并非不知道真相，他们只是需要这样一个靶子。你越争辩，他们说得越起劲。”

　　露西·詹姆斯倒是看得开些，她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说道：“婉如， ignore them! 在我的国家，有成就的女性也常会遇到这种愚蠢的言论。这恰恰说明，你让他们感到了威胁。”

　　话虽如此，但身处这漩涡中心，陈婉如感受到的压力与日俱增。她走在学堂里，总能感觉到身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她去图书馆，原本坐在她附近的人会借故离开。甚至连饭堂打饭的阿姨，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异样。

　　她成了众矢之的。

　　某日，李毓珍老先生将她唤至自己的书斋。老先生面色凝重，沉吟良久，才开口道：“婉如，近日学堂内的一些……闲言碎语，你可有听闻？”

　　陈婉如垂首而立，轻声道：“学生略有耳闻。”

　　李老先生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天赋异禀，又肯用功，招致些非议，也在所难免。只是……这流言关乎女子名节，甚是恶毒。你可需老夫出面，为你澄清一二？”

　　陈婉如抬起头，眼中虽有疲惫，却更有一股不屈的倔强：“多谢先生回护。然，流言止于智者。先生若出面，反倒显得学生心虚，坐实了那些无稽之谈。学生相信，时间与学生的所作所为，自会证明一切。”

　　李毓珍看着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神，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怜惜。他挥了挥手：“也罢。你且记住，谨言慎行，专注学业。一切，有学堂为你做主。”

　　从书斋出来，陈婉如独自一人走在回芝兰斋的小径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单。她抬头望着博济学堂那片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委屈吗？是的。愤怒吗？也是的。

　　但这些情绪，并不能让她退缩。反而像是一把重锤，将她心中的信念锻造得更加坚硬。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攻击，更是对她们所有女子学医者的一场考验。如果她此刻倒下，那么“女子学医伤风败俗”的污名，恐怕就真的难以洗刷了。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但那疼痛此刻却让她更加清醒。

　　流言如刀，蜚语似箭。

　　但她陈婉如，偏要在这刀光剑影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她要让那些躲在阴暗处嚼舌根的人看看，何为真正的风骨，何为不可摧折的志向。

　　这众矢之的，她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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