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师姐的失望

　　杂物处的午后，总是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倦怠。阳光费力地穿过屋檐下的尘埃，在陈闲脚边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他靠坐在那个专属的偏僻角落，双目微阖，呼吸匀长，正沉浸在“无所事事”带来的修为缓慢增长中。

　　这种增长，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如溪流汇海，坚定不移。比起三年前在思过崖初得系统时那“暴涨”的体验，如今更趋于一种平缓而内在的圆满。他很享受这种状态，仿佛一棵树，无需思考，只需存在，便能自然生长。

　　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带着某种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杂物处惯常的懒散氛围。

　　这脚步声不同于杂役们的虚浮拖沓，也不同于赵虎那种刻意彰显力量的沉重。它轻盈而稳定，带着一种修行之人特有的节奏感。

　　陈闲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他能感觉到，那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审视，以及……一种他有些陌生的复杂情绪。

　　“陈闲？”

　　一个清脆悦耳，此刻却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女声响起。

　　陈闲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水绿色的衣裙，材质明显比杂役的粗布高级许多，裙摆绣着简单的云纹，象征着其主人外门弟子的身份。视线往上，是一张熟悉的、清丽脱俗的脸庞。

　　苏嫣然。

　　三年过去，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几分修行带来的清冷气质。她身姿挺拔，如同初生的新竹，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与周围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是原主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曾给予过些许善意的人。在原主刚入门，因资质低劣而备受排挤时，这位已是外门弟子的师姐，曾偶然路过，见他被欺辱得可怜，出言制止过几次，甚至随手给过他一瓶不值钱的疗伤药散。

　　对原主而言，那点滴的善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珍贵而温暖，甚至可能滋生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朦胧憧憬。但原主也清楚彼此云泥之别，从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心，只是将这份感激深埋心底。

　　陈闲融合了这些记忆，对苏嫣然自然也存着一份淡淡的、源于原主的感激。但也仅此而已。前世的他见惯了人情冷暖，今生的他道心系于“无为”，对男女之情、人际往来，更是看得极淡。

　　他看着苏嫣然，眼神平静，没有原主记忆中那种面对她时的紧张和卑微，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是如同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苏嫣然被他这过于平静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她听闻思过崖三年面壁结束，那个曾让她有过一丝怜悯的倔强少年回来了，便想着过来看看。她预想过他可能更加颓废，可能充满怨气，甚至可能精神失常，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般……死水无波。

　　他的样子，比三年前更加落魄。脸色是一种缺乏营养的苍白，身形瘦削，裹在那件破旧不堪的杂役服里，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神采，却也看不到痛苦和挣扎，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苏嫣然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苏师姐。”陈闲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而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他依着记忆中的礼节，试图站起身。

　　“不必多礼。”苏嫣然抬手虚按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柳眉微蹙。她已是炼气五层的修士，神识虽不强，但感知一个杂役的修为气息绰绰有余。

　　然而，在她的感知中，陈闲体内灵气晦涩，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与三年前离开时，毫无区别！甚至因为三年面壁的消磨，那本就微弱的气息，更添了几分枯寂。

　　真的……一点进步都没有？

　　不，甚至可能退步了？

　　思过崖那种地方，灵气稀薄，罡风蚀骨，三年下来，便是炼气初期的弟子修为也可能倒退，更何况他一个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能活着出来，已算是命大。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平静？难道三年的面壁，非但没有让他反省，反而彻底磨掉了他最后一点心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上了苏嫣然的心头。

　　她还记得三年前，这个少年虽然资质低劣，受尽欺凌，但那双眼睛里，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一种哪怕希望渺茫也要拼命抓住的执拗。那执拗或许愚蠢，却代表着一种向上的生命力。

　　而现在，那生命力，似乎彻底熄灭了。

　　“你……”苏嫣然斟酌着语句，声音放缓了些，“这三年，在思过崖……受苦了。”

　　陈闲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草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心中却想：苦？确实挺苦的，主要是刚开始快饿死冻死的时候。后来嘛……睡得还挺香。

　　他的沉默和敷衍，让苏嫣然心中的失望更浓。她宁愿看到他愤懑不平，看到他痛哭流涕，哪怕是指天骂地，也好过现在这般……认命般的麻木。

　　“宗门修行，资质固然重要，但道心更为关键。”苏嫣然忍不住开口，语气带上了几分劝导的意味，这是她作为师姐，下意识的责任感，“资质不足，便当以勤补拙，持之以恒，未必没有一线机缘。切不可因一时困境，便自暴自弃，蹉跎岁月啊。”

　　这些话，是修行界的至理名言，也是她一直信奉的准则。她看着陈闲，希望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触动，一丝重新燃起的火苗。

　　然而，陈闲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说的不是关乎他道途的金玉良言，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耳旁风。

　　自暴自弃？蹉跎岁月？

　　陈闲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告诉这位好心的师姐：我走的道，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的“勤”，是逆水行舟；我的“弃”，是顺流而下。你们在“争”，我在“不争”。谁才是真正的“自暴自弃”，尚未可知呢。

　　但他懒得解释。

　　解释需要费口舌，需要动心思，这违背了他的“无为”之道。更何况，这等惊世骇俗的理念，说出来谁信？只怕会被当成疯子，平添麻烦。

　　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苏嫣然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那点因过往怜悯而生出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有些多余。有些人，或许天生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再多的善意和点拨，于他而言，也只是负担。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份失望压下，美眸中的温度渐渐冷却，恢复了平日对待普通杂役的疏离与清冷。

　　“罢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多看陈闲一眼，转身，衣裙拂动，带起一阵淡淡的、如同兰芷般的清香，袅袅离去。那背影挺直，决绝，很快便消失在杂物处破败的院门外。

　　阳光依旧，尘埃依旧。

　　陈闲缓缓抬起头，看着苏嫣然消失的方向，目光平静如古井。

　　他能感受到那位师姐离去时，那份深切的失望。那失望，源于善意，源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这份源于善意的情绪，与他之前承受的所有恶意嘲讽都不同，像是一根极其细微的针，在他坚硬的“无为”道心上，轻轻刺了一下。

　　不痛，但确实存在。

　　他略有触动。

　　但也……仅此而已。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路，注定孤独，也无需他人理解。这份善意的失望，就让它随风散去好了。解释、证明、挽回？太累了，不符合他的大道。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份来自美丽师姐的失望，都如同拂过山岗的清风，来了，又走了。

　　无法在他心中，掀起更多的波澜。

　　他甚至觉得，因为刚才“被动”听了那么一长段劝导，稍微耗费了点精神，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补回来。

　　杂物处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只有少年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证明着他的存在，以及他那条与众不同的、在沉睡中悄然前行的修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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