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变化

　　“远生号”的航程仿佛陷入了一种粘稠的、重复的节奏。海浪永无止境地拍打船身，天空在湛蓝与铅灰之间轮转，连海风都带着一成不变的咸腥。

　　然而，在这片看似单调的背景下，船上的微型社会却在悄然成型，规则与关系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中逐渐清晰。

　　维洛克维持着他的自律。晨练、阅读基础教材、研究那本来自地库的皮质日记，偶尔与加布里埃尔和凯莱布一同进餐。

　　他与两位伙伴的关系，在平淡的相处中悄然加深。这并非轰轰烈烈的结拜，而是一种基于日渐增长的信任和默契的联结。

　　一日午后，维洛克正在房间内尝试用炭笔和粗糙的纸张，根据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勾勒一个假设的、用于放大月光贝能量感应的微型法阵结构。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加布里埃尔压低的声音：“维洛克！快开门，有好东西！”

　　维洛克收起纸笔，打开门。加布里埃尔灵活地闪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手里捧着几块用干净亚麻布包着的、看起来像是烤制点心一样的东西，旁边还跟着沉默但眼神温和的凯莱布。

　　“尝尝！‘石苔饼’，铁砧岛的硬货！”加布里埃尔将东西放在桌上，拍了拍凯莱布的肩膀，“凯莱布省下自己的口粮，又用帮我加固床铺的力气活跟厨房那个铁砧岛来的帮厨换的。别看名字不起眼，顶饿得很，能量足！”

　　凯莱布憨厚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递向维洛克。

　　维洛克看着那几块看起来确实很“硬”、颜色深褐的饼，又看了看加布里埃尔眼中“快夸我搞物资能力强”的得意，以及凯莱布那份朴实无华的分享，心中微微一动。

　　这种不带功利目的的、纯粹的分享，在布莱克威尔家族是罕见的奢侈品。

　　他接过饼，咬了一口。口感粗糙，带着一股坚果和某种矿物的混合香气，确实非常扎实。“谢谢。”他真诚地说道，将另外两块推回给他们，“一起。”

　　加布里埃尔哈哈一笑，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就啃，含糊地说：“这就对了嘛！咱们三个，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了学院，肯定有那种需要组队完成的任务，到时候咱们这组合，绝对横扫一片！”

　　凯莱布也拿起剩下的一块，点了点头，闷声道：“你脑子好，他主意多，我力气大。配合。”

　　维洛克看着他们，没有附和加布里埃尔略显夸张的宣言，但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拿起水杯，向两人示意了一下。一种无声的认可在三人之间流淌。这份友情，如同船外深埋于海流之下的礁石，沉默，却稳固。

　　几天后，在一个风浪稍大的下午，维洛克选择去甲板透气。他靠在船舷，看着墨绿色的海浪层层涌来，撞击在船体上，碎成白色的泡沫。海风强劲，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黑色发丝拂过冷静的灰色眼眸。

　　“看来你很喜欢大海。”

　　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奥莉薇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亚麻色长发在风中飞扬，如同跳动的金色火焰。她扶着船舷，眺望远方，侧脸线条清晰而坚定。

　　“观察它，比喜欢或讨厌更有意义。”维洛克没有转头，目光依旧落在起伏的海面上，“它的规律，它的力量，它的不可预测性。”

　　奥莉薇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回答超出了普通贵族少年那种对海洋要么充满浪漫幻想、要么畏惧其狂暴的范畴。“规律？”她饶有兴趣地重复，“比如潮汐？洋流？”

　　“不止。”维洛克下意识地用上了地球的思维，“还有水流内部的力学，能量如何传递，生物与环境如何相互影响……甚至可能存在的、超越常规感知的能量节点。”他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超纲，便停了下来。

　　“水流内部的力学？生物与环境的相互影响？”奥莉薇娅翡翠般的眼睛睁大了，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陌生而新奇，但组合在一起，却似乎指向一种更深层次的、系统性的认知方式。

　　她所在的罗斯伍德家族，男性子嗣被寄予厚望，学习治理领地、钻研传统巫术知识，而她，仅仅因为性别，就被认为“不需要理解得太深”，只需掌握一些“实用”的技艺即可。

　　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让她愤怒，也让她对一切打破常规、追求本质的知识充满渴望。

　　维洛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将事物拆解分析、探寻底层逻辑的思维方式，让她感到一种共鸣。

　　“听起来……很像那些自然之塔的巫师们的理念。”奥莉薇娅试探着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他们更多是顺应和借用，你的说法，更像是在……剖析？”

　　维洛克心中微凛，意识到自己可能引起了过度的注意。“只是个人的一点胡思乱想。”他试图轻描淡写。

　　“有趣的胡思乱想。”奥莉薇娅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身体微微前倾，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你知道吗？在我家，我父亲和哥哥们讨论家族事务或力量修行时，从不允许我插嘴，认为女人的感性会干扰理性的判断。”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倔强，“但他们所谓的理性，很多时候不过是固步自封的教条。我偏要证明，女人同样可以理解最深奥的规律，掌握最强大的力量！”

　　她的热烈和毫不掩饰的野心，像一团火焰，在阴郁的海面上格外醒目。维洛克看着她，想起了地球上那些在各自领域拼搏的女性同行，她们同样面临着或多或少的偏见，但凭借智慧和毅力赢得了尊重。

　　他平静地开口：“智慧与力量，不该以性别划分。追求真理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探索者。”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奥莉薇娅内心最深处。“平等”。

　　这个词从一个偏远岛屿的、看似普通的少年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与她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她怔怔地看着维洛克，心脏莫名地快跳了一拍。这不是爱慕，更像是在荒漠中独行已久的人，突然听到另一个人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她一直坚信却无人认同的道路方向。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认同和好奇的好感，悄然滋生。

　　“说得好！”奥莉薇娅眼中光彩更盛，正要继续说下去。

　　“奥莉薇娅，原来你在这里。”阿拉斯塔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他快步走来，目光在维洛克和奥莉薇娅之间扫过，最后落在奥莉薇娅身上，语气带着关切，“风浪大了，小心着凉。”

　　他完全无视了维洛克，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奥莉薇娅眉头微蹙，对阿拉斯塔的打断有些不悦：“我不冷。阿拉斯塔，我们在讨论一些……有趣的话题。”

　　“哦？”阿拉斯塔这才仿佛刚看到维洛克，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布莱克威尔？没想到你对海洋也有‘高见’？

　　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巩固基础上为好，毕竟，‘中等’资质想要跟上进度，需要付出更多努力。”他特意加重了“中等”二字，挑衅意味明显。

　　维洛克还没开口，另一个张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高谈阔论呢，原来是克罗夫特家的‘大天才’啊！”加布里埃尔不知何时也溜达到了甲板上，身边跟着如同铁塔般的凯莱布。

　　加布里埃尔双手抱胸，脸上挂着惯有的、略带嘲讽的笑容，“怎么，打扰你向奥莉薇娅小姐展示优越感了？维洛克有没有高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背后议论别人资质，可不是什么‘上等’人该干的事儿。”

　　凯莱布没说话，只是默默向前一步，站在了维洛克身侧稍前的位置，壮硕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深褐色的眼睛平静却坚定地看着阿拉斯塔。

　　阿拉斯塔脸色一沉。加布里埃尔的伶牙俐齿和凯莱布的无声支持，让他意识到维洛克并非孤立无援。他冷冷地扫过三人：“物以类聚。”

　　“总比某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强。”加布里埃尔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奥莉薇娅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尤其是维洛克身边那两位伙伴毫不犹豫的鼎力支持，心中对维洛克的评价又悄然调高了一分。能让加布里埃尔这种精明人和凯莱布这种硬汉真心维护，他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够了。”奥莉薇娅出声打断，她不喜欢这种无意义的对峙，尤其是阿拉斯塔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海风确实大了，我回去了。”她对着维洛克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径直离开，没有多看阿拉斯塔一眼。

　　阿拉斯塔看着奥莉薇娅离去的背影，又狠狠瞪了维洛克和他身边的两人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加布里埃尔对着阿拉斯塔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搂住维洛克的肩膀：“没事吧？那红毛公鸡就那样，仗着天赋和家世眼高于顶，别理他。”

　　凯莱布也看向维洛克，眼神带着询问。

　　“我没事。”维洛克摇了摇头，心中却并无多少波动。阿拉斯塔的挑衅在他看来幼稚而无谓。他更在意的是奥莉薇娅刚才表现出来的、对知识的渴求和打破偏见的倔强。

　　就在这时，船上的气氛陡然一变。一直笼罩船只、维持着稳定与基本秩序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能量场，似乎开始轻微地波动起来。空气中传来低沉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嗡鸣。

　　所有在甲板上的人都感受到了异样，纷纷望向船头方向。

　　只见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瑰丽的屏障，横亘在天地之间。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流动的、浓郁到极致的翡翠色光晕组成，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罩，隔绝了内外。

　　光晕缓缓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能量波动，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边缘。

　　引导者法瑞尔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船首，他凝视着远方的翡翠屏障，一直冷漠的脸上，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被异象吸引到甲板上的学徒，声音通过某种法术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前方，即是‘翡翠屏障’，巫师议会设下的界限，隔绝凡俗与真理之地。”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震撼的脸。

　　“做好准备。穿过屏障之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届时将更多的依赖你们自身的力量，与选择”法瑞尔脸上出现了回忆和带有一丝期待着有趣事情发生的表情。

　　法瑞尔的话语如同沉重的宣判，砸在每个人心头。依赖自身的力量与选择？

　　维洛克握紧了船舷，灰色的眼眸倒映着远方那浩瀚无边的翡翠光芒。他知道平静又枯燥的航程结束了，巫师世界的一角将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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