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明天下

　　那一声巨响，如同一柄重锤，彻底砸碎了京城诡异的静默。

　　驻守宫门的禁军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完整的警报，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便已用一种蛮横而不合常理的姿态，碾碎了半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木屑与铜钉四下飞溅，守卫们惊恐地看着这具理应深埋地下的“朽物”，在宫墙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拖拽痕迹，像一头笨拙却执拗的巨兽，向着紫宸殿的方向一寸寸蠕动。

　　这仅仅是开始。

　　仿佛是收到了无声的号令，从东市、南巷、北城……四面八方，更多的棺椁破土而出，或是撞开义庄的薄门，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洪流，沿着京城的主干道，浩浩荡荡地涌向皇城。

　　它们的目标明确得令人不寒而栗。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一片死寂。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煞白，死死攥着扶手上的龙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感受到了，那股阴寒之气正顺着地脉，不断侵蚀着他赖以为生的龙气。

　　那是一种来自根基的动摇，比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更让他恐惧。

　　“鬼……是那些冤魂……是织魂的余孽在作祟！”他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站在他身侧的国师，却异常平静。

　　他一袭宽大的玄色道袍，面容清癯，双目微阖，仿佛殿外的滔天异象与他毫无干系。

　　直到皇帝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时，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

　　“陛下，那不是鬼。”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不过是些被人操控的木偶罢了。一群无魂的躯壳，也敢妄称‘万鬼开道’？”

　　他轻蔑地一笑，转向殿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殿宇，落在了那支由棺材组成的诡异军队上。

　　“传令金吾卫，结‘缚灵阵’，将这些废铜烂铁，给朕一具一具地拆了！”

　　与此同时，赵九皋已从冷香阁中抽身。

　　他没有回到大理寺，而是立于一座钟楼的阴影下，俯瞰着下方被恐慌攫住的城池。

　　谢扶光的话语和水盆中那张血色地图，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

　　“清场……”他咀嚼着这个词，

　　他终于明白，谢扶光要做的不是推翻一个皇帝，而是要为这片已经腐烂的土地刮骨疗毒。

　　而他，赵九皋，大理寺的青天，律法的守护者，此刻必须做出选择。

　　“来人！”他低喝一声，几名心腹属下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

　　“传我将令，”赵九皋的声音冰冷如铁，“封锁全城所有主干道，以‘搜捕前朝余孽，防止乱党趁机作乱’为名，将所有百姓驱赶回家，不得外出！所有寺中人手，布防于民居坊巷之间，保护平民。至于那些……‘异物’，只要它们不主动攻击平民，便由它们去。”

　　“大人，这……”属下大惊失色，“这岂不是放任它们直冲皇城？”

　　赵九皋猛地回头，目光如刀：“你以为，没有我的命令，就凭我们这些人，拦得住它们吗？执行命令！我们今夜的职责，不是抓鬼，是救人！”

　　他用自己的职权，为谢扶光的疯狂计划，撑开了一张无形的保护伞。

　　而在乱葬岗的祭坛之上，谢扶光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蜕变。

　　“自缚术”生效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从后颈的三魂七魄之位蔓延至全身。

　　她的肉体仿佛变得虚无，而她的感知却无限延伸开来。

　　她“看”到了，那三百六十根灵丝织成的大网，此刻正与整座京城的地脉紧紧纠缠。

　　她能感受到每一股阴气的流动，能听到三十六道忠魂的悲鸣，能触摸到每一具棺椁冰冷坚硬的质感。

　　它们不再是“它们”，而成了“她”的延伸，如同她的手臂，她的手指。

　　她心念一动，那支棺材大军前进的步伐骤然加快，动作也从笨拙变得协调有序，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她的意识顺着网线蔓延，也感知到了另外两股力量。

　　城外四方，元照禅师与他的弟子们点亮了九幽引路灯。

　　那灯火并非温暖的橘黄，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清冷光辉。

　　梵唱声随风飘荡，却不入活人耳中。

　　这光与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狂暴的阴气约束在皇城范围内，同时又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从九幽之下抽取着新的力量，为她的“大军”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兵粮”。

　　城内深宅，崔十九如一个沉默的幽灵，穿梭在那些仍旧忠于旧帝的权贵府邸的后厨。

　　他脸上已没有了悲伤，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

　　他亲手将最后一味掺了“镇脉香丸”的药材送入汤羹，看着它们被端上主人的餐桌。

　　他儿子的血，必须用这些人的麻木和迟钝来偿还。

　　皇宫前，金吾卫与棺材大军终于正面相遇。

　　这些百里挑一的精锐武士结成战阵，手中的长戟、佩刀上都淬有破邪的符水。

　　然而，当他们势大力沉的攻击落在那些棺椁上时，却只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巨响，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而那些棺椁的反击简单而粗暴……冲撞，碾压。

　　“砰！”

　　一名金吾卫被一口横扫过来的棺材撞飞，胸骨尽碎，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更多的棺材涌了上来，它们不杀人，只是用绝对的力量，将所有阻碍它们前进的物体——无论是人还是路障……通通撞开、碾平。

　　金吾卫的防线，在这样纯粹的、不讲任何章法的暴力面前，节节败退。

　　眼看那领头的棺材已经冲上了紫宸殿前的白玉阶梯，距离殿门仅有百步之遥。

　　就在这时，国师终于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孑然一身，立于高阶之上，面对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棺材大军，神色淡然。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下方虚虚一划。

　　没有符咒，没有咒语，只有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

　　刹那间，整座皇宫的地面，似乎都亮了一下。

　　一股无形、浩瀚、带着煌煌天威的金色气流，从紫宸殿的地基之下喷薄而出，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屏障，横亘在殿前。

　　“嗡……”

　　那口一往无前的领头棺材，在撞上金色屏障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前进的势头戛然而止。

　　棺身上覆盖的浓郁阴气，在与金色气流的接触中，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冒出阵阵黑烟。

　　国师收回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停滞不前的棺材大军，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宫城，也透过灵丝织成的大网，精准地传入了谢扶光的意识之中。

　　“以阴魂怨力为线，以腐朽棺椁为卒，好一招‘借尸还魂’。只可惜，你这冒牌的织魂师，借来的终究是死物。”

　　“在这座由‘龙髓’滋养了百年的皇城里，朕，才是唯一的主宰。”

　　“现在，让朕教教你……什么叫‘逆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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