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游山玩水——归程（五）

　　朔州的北风，带着故土的沙尘与血腥梦魇的余味，终究未能挽留谢墨微的脚步。天光微亮时，他已悄然离开了那座客栈，身形融入稀薄的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归途，他并未如来时那般疾驰。心境经昨日梦境洗礼，虽重归冰封，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他放缓了速度，如同一个真正的游方文士，信步由缰，穿州过府。

　　数日后，他行至晋中地界。此地虽同属北方，风土人情却与朔州略有差异。城镇更显繁华，商贸络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厚的、属于富庶之地的生活气息。行至一处热闹的集市，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其中一股极其霸道的、焦香中带着呛人辛烈的气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辣味。极其纯正、浓烈的辣椒被热油煸炒后散发出的香气。

　　谢墨微脚步微顿，目光扫向气味来源。一个摊位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辣酱、辣油、辣豆豉，色泽红亮，油光闪烁。摊主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正用铜勺舀起一勺辣酱，向路人展示那粘稠拉丝的质感，口中滔滔不绝：“咱这辣酱，用的是本地最好的秦椒，三蒸三晒，配上独门香料，用老火慢熬八个时辰！香而不燥，辣而不呛，拌面、蘸馍、炒菜，那是一绝！客官，尝尝看？”

　　这浓烈的香气，让谢墨微瞬间想起了凤亦安。

　　他那大弟子，表面上一副光风霁月、品味高雅的做派，私下里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嗜辣如命。尤其偏爱这种劲道十足、后味悠长的辣味。谢墨微曾不止一次，在凤亦安自以为无人察觉时，嗅到他身上残留的、与仙家清气格格不入的辛辣气息，或是发现他偷偷在茶点中加入特制的辣味灵植粉末。

　　想到此，谢墨微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走到摊位前，并未多言，只细细打量那些辣酱。摊主见他气质不凡，连忙热情介绍。谢墨微指向一罐色泽最深、油色最亮、辣椒籽最多的辣酱，淡淡道：“这罐，包起来。”

　　摊主喜笑颜开，一边麻利地打包，一边夸赞：“先生好眼力！这是咱家的招牌‘鬼见愁’，最是够劲！保您吃过忘不了！”

　　谢墨微付了钱，将那个用油纸和麻绳捆扎得结实实的小陶罐收入袖中。“鬼见愁？” 他心中默念，“倒要看看，能否让那小子也‘愁’上一回。” 这念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恶作剧的意味。

　　离开辣酱摊，他又在集市上逛了逛。经过一个酒坊时，一股清甜馥郁的桂花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糟味飘来。酒旗上写着“十年陈酿桂花酒”。

　　这香气，让谢墨微的脚步再次停下。

　　未恙那孩子……谢墨微眼前浮现出少年偷偷摸摸从床底摸出小酒壶，做贼似的抿上一口，然后被辣得皱起鼻子、却又满足地眯起眼的模样。还有那次，他没收的那几壶所谓的“桂花酿”，虽品质低劣，但那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心疼和倔强的神色，他并未错过。

　　这孩子，表面上一本正经，努力扮演着乖巧弟子，骨子里却藏着对人间烟火气的向往，尤其是对那点甜滋滋的、带着花香的水酒，有着莫名的偏爱。只是碍于门规和自己的威严，从不敢表露，只能偷偷摸摸。

　　谢墨微走进酒坊。掌柜见有客来，忙迎上前。谢墨微并未看那些标注着灵气的仙酿，目光直接落在角落几个看起来朴素许多的陶坛上。“桂花酒，何种最好？”他问。

　　掌柜见他识货，笑道：“先生是行家！这桂花酒，灵气足的未必好喝。要论滋味醇厚，当属这坛用古法酿造、窖藏了十五年的‘金桂凝香’，用的是老金桂，酒基是精糯米，甜而不腻，香而不浮，后味绵长，最是温和顺口。”他拍开一坛泥封，一股更加浓郁、醇和的桂花香顿时弥漫开来。

　　谢墨微嗅了嗅，点头：“就这坛。”

　　掌柜小心地将酒装入一个精致的青瓷酒坛中，封好口。谢墨微付了钱，将这坛酒也收了起来。“十五年金桂凝香……总比他自己偷喝的那些劣质品强些。” 他如是想着。

　　为自己？他什么也没买。只是在路过一个茶叶铺时，驻足片刻，买了两斤最普通的、带着烟火炒香的高末碎茶。这茶，远不及绝情峰上的雪涧流，却有着人间最真实的温度。

　　手信备齐，谢墨微不再耽搁。身形一动，便已消失在熙攘的集市中。再出现时，已在万里云层之上，朝着极北之地，绝情峰的方向，疾驰而去。

　　越往北，天气越寒。当他再次看到那连绵的、被冰雪覆盖的山脉时，周身那股因云游而沾染的、细微的烟火气迅速褪去，重新被万年玄冰般的冷冽所取代。

　　寒玉殿，依旧寂静如死。侧殿内，未恙正盘膝坐在玉榻上，尝试运转心法，温养受伤的经脉。他的右腿依旧裹着纱布，但气色已好了许多。听到主殿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波动，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紧张。

　　几乎是同时，主峰事务殿中，正在批阅文书的凤亦安也抬起了头，眉头微挑，感应到了那股熟悉的、浩瀚而冰冷的气息回归。他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谢墨微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寒玉殿主座之上。霜白色的道袍纤尘不染，面容冷峻，仿佛从未离开过。他浅琉璃色的眸子扫过空荡的大殿，神识微动，便已感知到两个徒弟的状态。

　　他并未立刻召见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重新适应这片绝对的冰冷与孤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穿透殿壁，清晰地传入侧殿和远方的事务殿：

　　“未恙，过来。”

　　“凤亦安，来见。”

　　片刻后，侧殿门开，未恙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有些吃力地、却尽量保持着仪态，一步步挪进主殿。而凤亦安则步履从容，身影一闪，便已出现在殿中，恭敬行礼。

　　“师尊。”两人齐声道。

　　谢墨微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未恙依旧不便的右腿上，淡淡道：“伤势如何？”

　　未恙连忙低头：“回师尊，已无大碍，多谢师尊挂心。”

　　谢墨微不再多问，袖袍微微一拂。两样东西，轻飘飘地飞向二人。

　　一个捆扎结实的小陶罐，落在了凤亦安面前。一个密封的青瓷酒坛，落在了未恙面前。

　　“路过市集，随手带的。”谢墨微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丢出了两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拿去。”

　　凤亦安和未恙皆是一愣。

　　凤亦安拿起那个小陶罐，入手微沉，一股极其霸道熟悉的辛辣香气隐隐透出。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随即迅速化为惯有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笑容：“多谢师尊。这味道……倒是独特。”

　　而未恙，看着面前那个散发着清甜桂花香的酒坛，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头看向师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脸上瞬间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心中又是惊慌，又是羞愧，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戳破秘密后的委屈和……一丝微弱的暖意。师尊……竟然知道？还……还给他带了酒？

　　谢墨微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再多言，只是重新阖上眼，淡淡道：“无事便退下吧。”

　　凤亦安深深看了那陶罐一眼，又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未恙，嘴角笑意更深，行礼道：“弟子告退。”说罢，转身离去，步伐轻快。

　　未恙则抱着那坛仿佛有千斤重的酒，心乱如麻，连腿疼都忘了，晕乎乎地行了个礼，也拄着棍子，一步一顿地挪回了侧殿。

　　空荡的大殿内，重新只剩下谢墨微一人。他睁开眼，看着殿外无尽的冰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包普通的碎茶叶。

　　“身外之物……”

　　他心中再次闪过这个念头，但这一次，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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