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美梦？（上）

　　绝情峰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深沉。

　　然而，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之下，风声时而尖锐如泣，时而低沉如诉，卷起千堆雪尘，发出令人心胆俱寒的呜咽。这声音，初入此地的修士听了，难免毛骨悚然，神魂不定。但若在此地待得久了，如同未恙这般，便会发现，这永恒的风啸反而成了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扭曲的背景音，它用一种恒定的噪音，衬托出一种比绝对安静更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在这风声的反衬下，你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这冰天雪地中，多么渺小而又孤立无援的存在。

　　未恙的弟子房，位于寒玉殿侧翼一处勉强能避开正面风口的角落。房间不大，陈设极简，甚至可称得上简陋，与这绝情峰的整体风格一脉相承——冰冷，空旷，缺乏任何一丝多余的、属于“人”的气息。一张占据房间主要位置的寒玉床，不断散发着缕缕白色寒气；一方看起来同样冰冷的灰黑色打坐蒲团；一张摆放着寥寥数卷基础功法玉简的矮几，便是全部家当。夜明珠被巧妙地嵌在穹顶，光芒却被他刻意调节得十分昏暗，仅仅能勉强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房间中央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却无法给墙壁和角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显影影绰绰，幽深莫测。

　　在这片纯粹由冰雪、黑暗和孤独构成的极端环境里，唯一一丝不同的、微弱的气息，便是属于未恙自身的、极淡极淡的活人温度，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证明着此地尚存生机。然而今夜，在这一丝生气之上，却混杂了一缕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燥热，正悄然滋生、蔓延，如同厚重冰层之下，一股不安分的暗流在蠢蠢欲动，试图冲破那坚硬的束缚。

　　他平躺在冰冷彻骨的寒玉床上，双目紧闭，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浅浅的阴影，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他的身体姿态看似放松，实则肌肉线条在寝衣下隐隐绷紧。他的呼吸并不像平日入定修炼时那般绵长平稳、若有若无，反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紊乱和急促，胸口的起伏也比平时明显得多。显然，他失眠了，而且心绪极为不宁。

　　白日里在那片冰崖上练剑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此刻正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浮现。

　　谢墨微那抹霜白色的身影，仿佛就立在他的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迫近。师尊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冷，如同两汪亘古不化的冰泉，又像是世间最精密的尺规，冷静而苛刻地丈量着他每一式剑招的角度、力度与速度，不放过任何一分一毫的偏差；那偶尔响起的点拨，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却总能精准地切中他剑法中最为晦涩难通的要害，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还有最后，那句仿佛随口一提，却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的约定——“欲得桂酿，先砺剑锋”。这短短八字，更像是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心湖的巨石，激起的狂澜与涟漪至今未平，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每一次在脑海中回味白日的点滴，心底那份被他自己都视为禁忌的、苦苦压抑的、隐秘而炽热的情愫，便如同遭遇了火星的广袤干草原，难以遏制地、凶猛地灼烧起来，火势燎原，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他越是试图运转那清心寡欲的绝情峰基础心法，凝神静气，将那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的妄念强行压下，谢墨微的身影便在他脑海中越是清晰、越是生动——那浅琉璃色眸子深处，在他某次勉强合格的出剑后，偶尔会掠过的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满意；那总是紧抿着、线条优美的淡色薄唇，在某些时刻会微不可察地放松一丝弧度；那因他一丝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进步”，而使得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寒气场，出现微不可察的缓和……所有这些细微到了极处的、或许根本不曾存在的迹象，此刻都成了最致命、最汹涌的引信，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他年轻身体里沉寂的、不安分的火焰，让他血液升温，心跳失序。

　　身体某处熟悉的、不受控制的反应，早已不是第一次出现。未恙在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即便室内昏暗，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不正常的热意，耳根更是烫得惊人。但此刻心中涌起的，并非多少羞耻感，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奈。他习惯了。真的习惯了。习惯了这具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对那个遥不可及、如同云端皓月般的身影产生的本能渴望；习惯了在这漫漫长夜、孤身一人时，这种无法排遣、无法诉说、只能独自默默承受的躁动与煎熬。他甚至懒得再像最初那般，试图催动体内那源自绝情峰的、本该是压制一切妄念的极寒灵力，去强行浇灭这团邪火，因为他早已发现，那样的强行压制往往适得其反，只会让下一次的反扑更加猛烈难当。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尊僵硬的雕像，任由那灼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四肢百骸、经脉血肉里疯狂地流窜、冲撞。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响在耳边；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啸，带着滚烫的温度。最终，在精神上与身体上的双重疲惫，以及那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的心火交织、煎熬下，他意识坚守的堤坝彻底崩溃，思绪沉沦，无可挽回地坠入了那片熟悉的、光怪陆离的、由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欲望构筑而成的梦境领域。

　　梦境，总是如期而至，分秒不差，仿佛是他灵魂深处那片无法见光、却异常肥沃的秘密花园，每到夜深人静、心神失守时，便会悄然绽放出妖异的花朵。

　　周遭不再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冰雪世界，而是化作一片朦胧的、流淌着不真实月华的光晕之中。这里没有绝情峰的酷寒，只有一种包裹全身的、恰到好处的温暖；没有呼啸的罡风，只有一片柔软的、令人心安的死寂；它像是一个独立于现实之外的结界，完美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冰冷、喧嚣、规则与束缚。然后，几乎是毫无意外地，那个身影便浮现了，比现实中任何时候都更近，更清晰，轮廓仿佛被柔光仔细勾勒过，也更……彻底地颠覆了他平日所有冰冷的认知。

　　梦里的谢墨微，仿佛终于褪去了那层包裹周身的、万年不化的坚硬冰甲，眉眼间不再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反而染着一层薄薄的、难以言喻的慵懒与迷离之色，那眼神少了几分仙尊的疏离，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诱人沉沦的风情。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霜白广袖道袍，但衣襟却不似平日那般严谨地束到颈下，而是有些随意地微敞着，露出其下线条优美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的颈项，以及一小片锁骨的深邃阴影，在朦胧暧昧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无声却强烈的诱惑。他朝着未恙伸出手，那指尖不再是记忆中冰冷坚硬的玉石触感，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灼人的温度，轻轻地、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抚上了未恙的脸颊。

　　“未恙……” 梦里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清冽如冰泉，而是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他从未在现实里听过的磁性，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钩子，精准地挠在他的心尖最柔软处，激起一阵难以自持的战栗。

　　未恙在梦境中，在心中发出一声近乎妥协和绝望的呻吟。又来了。他知道，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眼前这个风情万种、触手可及的身影，不过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堪、最隐秘欲望的投射与疯狂放大。理智在角落里发出微弱而尖锐的警告，但每一次，当他置身于这片为他量身定制的温柔幻境时，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便无法抗拒地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他任由那虚幻却又带着惊人真实触感的指尖，带着那股灼热的温度，顺着他的脸颊肌肤缓缓滑下，若有若无地掠过敏感的耳廓，再带着挑逗的意味，抚过他那因紧张而上下滚动的、突起的喉结……指尖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簇簇战栗的、酥麻的火焰，迅速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又充满了无尽渴望的声音，喃喃地、带着泣音般回应道：“师尊……”

　　意识更加模糊，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彻底消失。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靠近，再靠近一点，拥抱这片他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温暖的源泉。他颤抖着，几乎是虔诚地伸出手，想要环住那看似清瘦、却定然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腰身，想要将滚烫的脸颊埋进那微敞的、散发着清冽冷香的衣襟间，去呼吸那独属于师尊的、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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