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为师错了

　　七日，不过弹指。

　　可对谢墨微而言，这七日，漫长得如同七个世纪。心中的那根弦，在未恙无处不在的身影、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以及夜夜不休的荒唐梦境的反复拉扯下，已紧绷至极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感觉自己像一张拉满的弓，再施加一丝力，便会彻底断裂。

　　疲惫，一种源自神魂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试过闭关，心魔却如影随形；试过静坐，杂念却纷至沓来。躲藏、逃避、压制……所有的手段似乎都失去了效用。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峰顶的积雪融化得快了些，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绝于耳。谢墨微独坐于寒玉殿内，殿内空旷冰冷，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发疯的寂静。

　　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眼底的乌青即使用灵力也难以完全遮掩。冰封的心湖之下，是滔天的巨浪，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算了。

　　一个近乎放弃的念头，突兀地自心底最深处浮起。

　　闲着也是闲着，自己整天这般紧张着，也是累。

　　这念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颓然。他需要片刻的喘息，哪怕只是暂时的麻痹。他想起寒玉殿东侧，有一处引地热而成的温泉殿，平日里他极少涉足，觉得那是耽于享乐。但此刻，那氤氲的热气，似乎成了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隔绝外界、舒缓紧绷神经的去处。

　　去温泉殿好了……

　　这个决定做得有些艰难，更像是一种对现状的妥协。他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殿东。

　　温泉殿内水汽氤氲，温暖湿润的空气与殿外的春寒形成鲜明对比。乳白色的泉水汩汩涌出，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谢墨微褪下霜白道袍，仅着单薄的中衣，赤足踏入温暖的泉水中。水温恰到好处地包裹住他冰冷的身体，带来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放松感。他闭上眼，将头靠在光滑的池壁上，试图放空一切，享受这短暂的安宁。

　　然而，这安宁，短暂得如同指尖流沙。

　　他刚闭上眼，甚至没来得及让紧绷的肌肉完全松弛下来，就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自殿门方向传来。

　　谢墨微浑身一僵，猛地睁开眼！

　　氤氲的水汽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扒着殿门的边缘，探头探脑地望进来。不是未恙，又是谁？！

　　少年似乎也没料到师尊会在此处，脸上带着做坏事被撞破的惊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水汽蒸腾出的红晕。他看见池中的谢墨微，眼睛瞬间睁大，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挪不动分毫。那双清澈的眸子，隔着朦胧的水汽，直勾勾地望过来，里面充满了惊讶、好奇，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迷恋。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墨微看着水汽中那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看着那双将他拖入无尽梦魇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终于——

　　“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冰冷的呵斥，没有瞬移离开的仓皇。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无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依旧靠在池边，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沾染了温热的水汽，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浓重疲惫和沙哑的语调，轻轻地、几乎是祈求般地，开口说道：

　　“为师错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空旷的温泉殿内。

　　未恙猛地愣住了，脸上的惊慌变成了全然的错愕和……不知所措。他……他听到了什么？师尊说……错了？

　　谢墨微没有睁眼，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继续低声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

　　“让为师……清净一会……行吗……？”

　　最后一个“行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商量口吻，与他平日冷硬命令的语气判若云泥。

　　未恙彻底僵在了原地。他看着池中那个闭着眼、脸色苍白、浑身散发着浓重疲惫和脆弱气息的师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涩。师尊……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那声音里的疲惫，像是一把钝刀子，割得他生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执着，在师尊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认输”面前，土崩瓦解。

　　他愣愣地看了谢墨微片刻，然后，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易碎的宝物一般，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退到殿门口，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温泉殿，还轻轻带上了殿门。

　　温泉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泉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谢墨微依旧闭着眼，靠在池壁上，一动不动。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也模糊了那悄然从眼角滑落、混入温泉的一滴温热。

　　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而断弦之后，是更深、更沉的疲惫，与一片茫然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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