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幽冥宴

　　酉时将至，幽冥宫前。

　　与绝情峰的清冷孤寂截然不同，此刻的幽冥峰灯火通明，万千幽绿色的鬼火悬浮空中，将整座山峰映照得如同鬼域仙境，既阴森又透着一种诡异的华丽。无数形态各异的鬼影、妖魅、乃至一些气息晦涩的魔修、邪道人物，化作道道流光，络绎不绝地落入宫门前的巨大广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阴气、酒香以及各种奇异的灵植香气，喧嚣声、谈笑声、丝竹管弦之音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却又与仙家气象格格不入。

　　谢墨微师徒三人的到来，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冰水，瞬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当那道冰蓝流光落在宫门前，显露出谢墨微那清冷绝尘的身影时，原本喧闹的广场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敬畏、或隐含敌意，齐刷刷地聚焦过来。仙道魁首之一的绝情峰主，竟真的会出席鬼王的宴会？这简直是旷古奇闻！

　　谢墨微对周遭各种视线恍若未闻，神色平静无波，霜白道袍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清冽出尘，与这鬼气森森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步履从容，径直朝着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幽冥宫大门走去。凤亦安与未恙紧随其后，感受到四周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心中紧张，却也只能强作镇定，紧紧跟着师尊。

　　踏入幽冥宫主殿——幽冥殿，眼前的景象更是令人瞠目。

　　大殿极其宏伟开阔，穹顶高悬，镶嵌着无数散发着幽光的宝石，如同暗夜星空。支撑大殿的并非梁柱，而是一根根狰狞的鬼兽雕像。殿内陈设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阴间审美：以千年阴沉木打造的案几，铺着以怨灵丝织就的桌幔，盛放灵果美酒的器皿皆是白骨或幽冥玉石雕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冷冽的馨香，却又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腐朽气息。

　　此刻，大殿内已是宾客云集。形形色色的鬼界大能、妖族首领、邪道巨擘分坐两侧，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然而，当谢墨微走进来时，殿内的喧哗声再次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异，投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谢墨微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大殿前方。他的目光，落在了最高处的主位之上。

　　那里，铺着一张巨大的、由完整幽冥玄冰魄雕琢而成的王座，寒气四溢，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而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人。

　　正是鬼王郁劫。

　　今日的郁劫，与平日又有所不同。他并未穿那身惯常的玄色常服，而是换上了一套极其隆重繁复的鬼王袍服。玄色为底，上用暗金丝线绣满了繁复的幽冥百鬼朝拜图，衣领袖口镶嵌着鸽卵大小的幽紫冥晶，墨发以一顶狰狞的鬼首金冠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衬得他那张妖异绝伦的脸庞更加苍白，也更加威严迫人。他斜倚在王座扶手上，一手执着一只白骨酒杯，幽紫色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下方宾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上位者的慵懒笑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殿门口那道霜白身影时，那慵懒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般化开，变成了毫不掩饰的、璀璨夺目的惊喜！幽紫色的眸子骤然亮起，仿佛瞬间注入了万千星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目光紧紧地、一瞬不瞬地追随着谢墨微，直到他走到王座下方的台阶前。

　　按照常理，谢墨微作为宾客，只需在下方宾客席中寻一位置落座即可。

　　然而——

　　就在谢墨微停下脚步，准备示意凤亦安寻座时，王座上的郁劫却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沙哑低沉，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上扬的雀跃语调，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晚钰哥哥！你来了！”

　　这一声“晚钰哥哥”，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所有宾客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晚钰哥哥？！这位冷面杀神般的绝情峰主，竟然是鬼王郁劫的……哥哥？！

　　谢墨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浅琉璃色的眸子冷冷地扫了郁劫一眼，带着警告的意味。然而，郁劫却仿佛完全没看见，反而朝他招了招手，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拍了拍自己身边那宽大得足以容纳三四人的幽冥玄冰王座，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带着明显暗示的语气，大声说道：

　　“快上来坐！晚钰哥哥，你看，我的王位很大——”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幽紫色的眸子眨了眨，里面充满了“你懂的”的意味，

　　“足够坐我们两个人了！”

　　“……”

　　整个幽冥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宾客，无论是青面獠牙的鬼将，还是妖娆妩媚的妖女，亦或是阴险狡诈的邪修，此刻全都目瞪口呆，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共享王座？鬼王郁劫，竟然邀请一个仙道峰主，与他同坐象征鬼界至高权柄的王座？！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凤亦安和未恙站在师尊身后，脸都白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尊……这……这太尴尬了！

　　谢墨微站在原地，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浅琉璃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王座上那个笑靥如花、却明显不怀好意的鬼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他几乎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如同针扎一般。

　　这个郁劫……是存心要让他在六界宾客面前，下不来台吗？

　　幽冥殿内，死寂无声。

　　万千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谢墨微身上。高踞王座的郁劫，笑容灿烂，眼神灼热，拍着身旁空位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意味。那句“足够坐我们两个人了”的回音，仿佛还在阴冷的殿宇中盘旋。

　　谢墨微站在原地，霜白的道袍在幽绿鬼火映照下，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他浅琉璃色的眸子平静无波，直视着王座上的郁劫，然而若有人能细观其内里，便能发现那冰封湖面下急速流转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愠怒与……一丝罕见的无措。

　　站？

　　众目睽睽之下，僵立于此，如同被审视的物件，成何体统？绝情峰颜面何存？

　　坐？

　　踏上台阶，与鬼王并肩同坐那象征幽冥权柄的王座？仙道修士，与鬼界之王平起平坐于万鬼之前？这岂止是逾矩，简直是自毁道基，将绝情峰乃至御宇恒尊的声誉置于何地？更何况，与这心思难测、行为荒唐的郁劫如此亲近……

　　两种选择，皆是深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殿内宾客们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开始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看好戏的、压抑的兴奋感。凤亦安和未恙站在师尊身后，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发烫。

　　郁劫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幽紫色的眸底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他紧紧盯着谢墨微，仿佛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判决。

　　就在这气氛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发出断裂声响的刹那——

　　“咳。”

　　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

　　谢墨微微微侧过头，抬手虚掩了一下唇，动作优雅自然，仿佛只是被殿内浓郁的香氛稍稍呛到。他浅琉璃色的眸子顺势垂下，避开了郁劫那过于直白的目光，也隔绝了四周那些探究的视线。

　　这一声咳嗽，如同一个巧妙的开关，瞬间将他从那种被“架在火上烤”的尴尬境地中暂时抽离出来，赢得了片刻的喘息和思考之机。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却不再看郁劫，而是扫向殿下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落回郁劫身上，声音清冷如玉磬，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郁劫鬼王盛情，本尊心领。”

　　他顿了顿，语气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千年道统和自身威严的疏离感：

　　“然，仙鬼殊途，尊卑有序。鬼王之位，乃幽冥至尊，本尊身为仙门修士，于贵宾席中观礼已属破例，僭越同坐王位……”

　　他微微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于礼不合。”

　　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于礼不合”四个字，如同一道冰冷的屏障，轻描淡写地将郁劫那炽热到近乎荒唐的邀请挡了回去。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既全了主人的面子（心领盛情），又守住了自身的立场（仙鬼殊途，尊卑有序），更在万千宾客面前，重新划清了那道绝不可逾越的界限。

　　郁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幽紫色的眸子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说“我的规矩就是规矩”，但在谢墨微那平静却坚定的目光下，那些任性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他眼底闪过一丝委屈和失落，像只被拒绝投喂的大型犬，蔫蔫地收回了拍着座位的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哦。”

　　谢墨微不再看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殿下左侧最前方、早已预留好的、规格仅次于王座的宾客主位，坦然落座。凤亦安和未恙如蒙大赦，连忙紧跟过去，垂首站在师尊身后，心中对师尊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愧是师尊，如此尴尬的局面也能轻松化解！

　　一场眼看就要无法收场的风波，被谢墨微以一声战术性咳嗽和一句“于礼不合”，轻描淡写地平息了。

　　只是，无人看见，在他转身落座的瞬间，那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而王座之上，郁劫看着下方那道清冷孤绝的背影，幽紫色的眸子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有不满，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和“绝不会放弃”的执拗。

　　宴会，在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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