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糖渍枇杷

　　绝情峰的夜，总是格外漫长。子时刚过，护山大阵灵力流转的细微嗡鸣如期而至，如同投入静湖的一粒石子，在寒玉殿深处漾开无形的涟漪。

　　谢墨微并未在打坐。他平躺在静室那张铺着雪白绒毯的玉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云锦衾被。月光透过冰棱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冷的光影。他闭合着眼，呼吸匀长而轻浅，霜白的长发如流泻的月光铺散在枕边。修为到了他这般境界，虽已能长时间辟谷不眠，但适当的休憩对于温养心神、保持灵台清明仍有裨益。此刻，他正沉在一场无需梦境的安眠中，周身灵力内敛，如同蛰伏的深潭。

　　而在另一边的弟子房，未恙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硬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嘴角挂着满足的憨笑，显然正做着什么美梦。然而，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清冷意念，如同清晨第一缕穿透云层的曦光，精准地拂过他的灵台，将他从酣眠中轻柔地唤醒。这是谢墨微每日起身时，习惯性散出的唤醒神念，比时钟更准。

　　“唔……师尊唤了……”未恙迷迷糊糊地咕哝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天色仍是墨蓝，只有东方天际透出极淡的鱼肚白。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噼啪轻响。虽然仍有些恋恋不舍温暖的被窝，但想到师尊，他还是利索地爬了起来。修仙之人气血旺盛，倒也不惧这清晨的寒意。

　　他动作麻利地穿戴整齐，想到昨日师尊从海花镇归来时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心中一动。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他并未直接前往寒玉殿，而是先拐向了峰顶的厨房。

　　厨房里，灶火初燃，温暖的橘光驱散了寒意。值守的杂役弟子正在淘洗灵谷，见到未恙，有些惊讶：“未恙师兄，今日这么早？”

　　“早啊，”未恙咧嘴一笑，压低声音，“刘师傅说的那罐糖渍枇杷还在吧？”

　　杂役弟子指了指角落的橱柜。未恙道谢后，轻手轻脚地过去，打开柜门，抱出那个熟悉的青花陶罐。揭开盖子，甜香扑鼻，金黄的枇杷果肉浸润在琥珀色的糖浆里，煞是诱人。他用备好的玉筷，小心夹出几颗饱满的枇杷，放入一个洁净的白瓷小碟中，糖浆淋得恰到好处。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舒了口气，将陶罐原样放好，这才护着那碟枇杷，脚步轻快地向寒玉殿走去。

　　踏入寒玉殿时，凤亦安已端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如松，气息沉静，显然已入定多时。殿内檀香袅袅，沁人心脾。上首的寒玉蒲团上，谢墨微也已端坐。他今日穿着常穿的素青道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若细心观察，会发现他端坐的姿态比平日更显放松，眼眸微垂，似在养神，周身流转的灵力也比全盛时缓和些许，像是潮水退去后宁静的海湾，透着一种休憩后的温润。

　　未恙屏息静气，走到自己的蒲团前坐下，将那小碟枇杷悄悄放在身侧。他学着师兄的样子，努力收敛心神，但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瞟向师尊。早课开始，谢墨微讲解一部道经，声音清冷平稳，如泉水流淌，只是语速比往常稍缓，更显从容，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和。

　　未恙听着听着，心思又活络起来。师尊虽然看起来无恙，但昨日耗费心神是事实，这糖渍枇杷清甜生津，正好可以……

　　终于，早课结束。谢墨微停下讲述，淡淡道：“今日到此。”他拂了拂衣袖，动作流畅自然，准备起身离去。

　　机会来了！未恙心一横，端起那碟枇杷，几步上前，拦在了谢墨微面前。

　　“师尊！”他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拔高，双手捧着白瓷碟，递到谢墨微眼前。碟中枇杷金黄诱人，与大殿的清冷氛围形成奇妙的对比。“弟子……弟子见您昨日辛劳，特备了点糖渍枇杷，请您尝尝，润润喉！”

　　一瞬间，殿内安静下来。

　　凤亦安睁开眼，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诧异，目光在枇杷和未恙之间扫过。杂役弟子也低下头，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谢墨微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眸，目光落在那碟过于“鲜活”的甜食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未恙。少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待，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那目光清澈见底，毫不掩饰其中的关切。

　　谢墨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对眼前状况的短暂评估。他薄唇微抿，并未立刻去接，声音依旧平淡：“未恙。早课刚毕，便心思浮动？”

　　未恙心里一紧，但箭在弦上，他硬着头皮，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师尊息怒！弟子知错……只是这枇杷甚是清甜，弟子一片心意……您就尝一颗，就一颗好不好？”他眼巴巴地望着，眼神里写着“您就别推辞了”的执着。

　　谢墨微沉默了片刻。殿内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他看着未恙，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自己的倒影，良久，那清冷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他终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拈起碟中最小的那颗枇杷，动作优雅而迅速。

　　“下不为例。”他语调未变，但周遭那股无形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些。说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衣袂翩然，步伐从容依旧。

　　未恙捧着剩下的枇杷，愣在原地，随即心底涌上巨大的喜悦！他成功了！看着师尊消失的背影，他忍不住咧嘴傻笑，也顾不得师兄的目光，拿起一颗枇杷塞进自己嘴里，甜滋滋的味道一直漫到心里。

　　而此刻，已回到静室的谢墨微，看着指尖那颗沾着糖浆的枇杷，轻轻送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微微蹙眉，似乎不太习惯，但下一刻，那蹙起的眉头又缓缓舒展。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和翻涌的云海，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霜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淡金。静立良久，无人得见处，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时的一道暖痕，转瞬即逝。

　　殿外，未恙正哼着歌清洗碟子。晨光熹微，照亮了他带着笑意的脸，也给这清冷的绝情峰增添了一抹生动的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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