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三杯倒

　　寒玉殿深处那间侧殿，夜明珠的光晕比平日更柔和几分。并非光线本身变化，而是殿内萦绕的气息不同往日。一股清冽中带着甘醇的酒香，悄然驱散了部分万年不变的寒意，与几上那壶形制古朴的紫砂酒壶相得益彰。

　　谢墨微端坐于寒玉蒲团上，姿态依旧如雪中青松，霜色衣袂垂落地面，纤尘不染。只是，他手中并非平日那杯淡如清水的“静心兰”，而是一只与他气质略有不符的、胎质温润的白玉酒杯。杯中酒液澄澈，并非浓烈琥珀色，而是泛着极淡的青色，宛如初春融雪汇入山泉，香气清幽，不张扬，却绵长。

　　北子晓云旌大大咧咧地坐在对面的软垫上，玄色劲装衬得他眉眼愈发鲜活。他面前也摆着酒杯，却是豪迈的海碗，里面是他自己带来的、香气浓烈许多的“烈焰烧”。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极西之地的见闻，手舞足蹈。

　　“嘿，墨微，你别不信，那地方的沙子到了晚上真会唱歌！呜噜呜噜的，跟闹鬼似的！”北子灌了一口酒，哈着热气说道。

　　谢墨微安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杯。听到“闹鬼”二字，他浅琉璃色的眸子瞥了北子一眼，没什么情绪，却也没打断。他低头，将杯中清酒饮了一小口。酒液顺喉而下，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极淡，却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常年冰封的经络。这酒，是他自己偶尔小酌的“雪涧流”，取峰顶雪水与一种只生在背阴冰隙的灵草酿成，味极清，气极寒，后劲却有种冰雪消融般的温润，并不碍他道心清明，反有宁神之效。他从不认为酒是修行大忌，关键在于“度”与“质”，浅酌怡情，狂饮才乱性。

　　北子讲得口干，又给自己满上，眼珠子一转，看到谢墨微杯中见底，立刻拿起自己带来的那个紫色葫芦，“千年梦”的醇厚香气瞬间压过了“雪涧流”的清冷。“来来来，墨微，老喝你那淡出鸟来的‘雪水’有什么意思？尝尝我这个！保证不一样！”

　　谢墨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着北子不由分说地给自己斟满那琥珀金色的浓稠酒液。他本欲拒绝，但目光触及北子那满是期待和“你快尝尝好东西”的亮晶晶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并非完全排斥，只是不喜过于浓烈甜腻之物。但……偶尔一次，也无妨吧？他如此想着，端起了那杯“千年梦”。

　　酒香扑鼻，确实与“雪涧流”截然不同，浓郁得仿佛凝聚了百果千花之精。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口感异常绵柔，几乎感觉不到辛辣，只有极致的甘醇在舌尖化开，暖意比“雪涧流”明显许多，如同冬日里突然照进冰窟的一束阳光。

　　“如何？”北子迫不及待地问，自己已豪饮半碗。

　　“……尚可。”谢墨微的评价依旧吝啬，但并未放下酒杯，反而又饮了一口。这酒，虽甜腻了些，但入口顺滑，暖意融融，倒也……不令人讨厌。

　　北子见他没拒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更加卖力地劝酒，自己也喝得兴起，话越发多了起来。殿内气氛渐渐活络，虽大部分时间是北子在说，谢墨微在听，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感，确确实实消融了许多。

　　不知不觉，谢墨微杯中的“千年梦”已见了底。北子立刻又给他满上第二杯。这一次，谢墨微没有推拒。那积累的暖意开始在四肢百骸流窜，并不难受，反而有种懒洋洋的舒适感。他依旧坐得笔直，但眼神不再像平时那般锐利冰冷，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水光。他甚至开始偶尔回应北子的话，虽然依旧简短，却不再是单音节的“嗯”、“哦”。

　　当第二杯“千年梦”饮尽，北子再次斟满第三杯时，谢墨微感觉那暖意已不再是暖流，而是化作了一片温热的海洋，将他轻轻包裹。夜明珠的光晕在他眼中变得朦胧，北子说话的声音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他依旧维持着仙尊的仪态，但反应明显慢了下来。北子讲到一个笑话时，他竟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虽然弧度小得几乎不存在，却真实地发生了。

　　北子看得心头大动，强忍着才没笑出声。他知道，火候到了。

　　谢墨微端起了第三杯酒。这一次，他没有分几次品尝，而是遵循着某种微醺状态下放松的本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落腹，那温和积累的暖意骤然变成了汹涌的热浪，直冲灵台。他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眼前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北子的脸变成了重影。他试图凝神，却发现平日如臂指使的神识变得滞涩沉重，一种前所未有的、轻飘飘的眩晕感彻底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什么，指尖却只是无力地划过空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松懈了下来。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含糊的、带着困惑气音：“……云旌？”

　　这一声呼唤，低哑绵软，与他平日清冷的声音判若两人。北子连忙凑近，扶住他的肩膀，触手之处不再是冰凉的坚硬，而是带着异常的温度和松弛。谢墨微浅琉璃色的眸子此刻水汽氤氲，迷迷蒙蒙地望着他，眼尾那粒小痣周围，泛起了清晰可见的淡粉色。那常年冰封的脸上，竟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毫无防备的神态。

　　“我在呢，墨微。”北子放轻声音，如同哄孩子。

　　谢墨微似乎听清了，不再强撑，身体一软，便靠在了北子臂弯里。他眼帘沉重地阖上，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沉沉睡去。霜白色的长发有几缕散落，拂过北子的手腕。睡颜安宁，褪去了所有冰冷与距离，唇角甚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满足。

　　北子看着怀中熟睡的好友，心中百感交集，有得逞的窃喜，有久别重逢的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心疼。他小心翼翼地将谢墨微放倒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榻上，替他盖好。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眠。

　　他坐在榻边，守着沉睡的谢墨微，殿内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酒香混合着谢墨微身上清冷的寒香，弥漫在空气中。窗外风雪依旧，殿内却暖意盎然。

　　北子低声轻笑，带着无限的纵容：“还说自己酒量好……三杯‘千年梦’就现原形了吧？下次还敢不敢嘴硬了？”他知道，明日酒醒，那个冷面仙尊归来，定会对此事绝口不提，甚至可能恼羞成怒。但至少此刻，这方冰雪天地里，他看到了好友最真实、最放松的一面。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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