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铁蹄霜刃压林深

　　白沙驿。

　　风自海疆之滨卷来，带着咸腥的湿冷气息，掠过驿道两旁连绵不绝的茂密榕林。

　　榕树巨大的根须虬结如蟒，枝桠蔽日，使得通往福州城这段本就僻静的小径更添几分阴沉肃杀。

　　午后日光艰难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灭不定，宛如蛰伏的巨兽在呼吸。

　　马蹄敲击在布满落叶的坚硬土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嘚嘚声，由远及近。

　　一支十余人的马队，正沿着这小径狂奔而来。

　　为首者，正是那临安秘遣、心高气傲的喇嘛高手仁增上师，他面色阴沉，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精钢打造的沉重降魔杵隐在宽大的绛红僧袍袖中。

　　紧随其后的骑士，清一色身着紧身劲装，外罩玄色皮甲，马鞍两侧挂着连鞘长刀与制式劲弩，神情警惕，目光如刀般扫视着两侧幽暗的榕林。

　　正是玄冰教与血刀门混编的玄甲血卫。

　　风吹拂着巨榕垂下的根须，发出细微的呜咽。

　　榕林深处，两双眼睛透过密集的枝叶与虬结的根须缝隙，死死锁定着越来越近的马队。

　　陆昆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伏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岩之后，浑身筋肉贲张。

　　他那条特制的、儿臂粗细、浸过桐油的虬龙鞭，此刻如一条等待噬人的毒蟒，紧紧缠绕在他粗壮的右臂之上，鞭梢被他狠狠攥在左手里，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看着仁增上师傲然驰骋的派头，他胸中那股积蓄了数日的狂猛怒火如同滚油般沸腾，低声咒骂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

　　“直娘贼！装神弄鬼的秃驴！等下老子就让你尝尝虬龙鞭的滋味，把你那身骚包的红皮子抽烂！看你还敢不敢替蒙元鹰犬卖命！”

　　他那双环眼中跳动着近乎疯狂的嗜血光芒，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野狼，喘息声粗重，每一次吐息都喷出浓烈的血腥气与战意。

　　杀性一旦被点燃，便如同烈火燎原，难以遏止。什么佯攻，什么诱饵，都已抛在脑后，他只想痛快淋漓地撕碎眼前这帮杂碎！

　　紧挨着他俯卧在另一片树根下的盘石头，则宛如一头沉默而躁怒的犀牛。

　　靛蓝头帕下，一双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死死瞪着仁增和紧随的玄甲血卫。

　　他脑中翻腾的不是什么计划策略，只有蓝峒山寨被焚毁时冲天的大火与族人的惨嚎。

　　眼前这些蒙古人的走狗爪牙，身上沾染的每一滴血债，都让他胸膛几乎炸裂！

　　“狗贼！狗贼！”他在心中无声咆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兽性低吼。

　　他手中那把沉重的砍柴刀，刀身磨得异常光亮，在斑驳的光影下闪烁着冰冷的幽芒，刀柄被他粗粝如树皮的大手攥得吱嘎作响。

　　这把刀，今日定要饮饱仇寇之血！

　　倏忽间，马队已至设伏之地！

　　“动手！”一声短促至极的低吼，如同旱地惊雷，撕裂了林间的寂静！

　　“吼——！”盘石头一声狂啸，整个人如同挣脱铁链的蛮兽，猛地从树根后弹起！他左手狠狠一拽！

　　哗啦！

　　事先精心布置在道旁的粗壮藤蔓与坚韧缆绳混合的拦马索，如同毒蛇骤然昂首，瞬间绷紧，离地不足一尺高，猛地出现在狂奔的马蹄前方！

　　冲在最前面的仁增座下那匹神骏的青骢马正全速奔驰，猝不及防！

　　唏律律——！

　　青骢马发出一声凄厉惊恐的长嘶，后蹄猛蹬试图刹停，但巨大的惯性让它如同被巨锤击中！

　　前蹄狠狠撞在拦马索上！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青骢马惨嘶着轰然向前扑倒！巨大的马身如同倒塌的巨塔，带着难以想象的千钧之力砸向地面！

　　马背上的喇嘛僧确实了得！

　　电光石火之间，一声尖利藏语佛号脱口！

　　红影乍现！

　　在那巨马即将将他压成肉泥的刹那，仁增双足在马鞍上重重一点，身形竟如大鹏般冲天而起！

　　宽大红袍被劲风吹得猎猎翻飞，竟借了这一坠之势拔高丈许，避过了倒栽葱的厄运！

　　但他仓促间腾空，身形难以立刻稳住。

　　紧随其后的两骑玄甲血卫反应也是奇快，眼看头马绊倒，猛然勒缰！

　　唏律律！

　　座下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险避过绊索！但也正撞在失去平衡、轰然倒塌的青骢马躯干上！

　　惨嘶一片，马失前蹄，连人带马翻滚在地，卷起漫天烟尘！

　　“狗鞑子！纳命来！”盘石头根本不等烟尘落下，整个人像一颗掷出的铁胆，带着咆哮猛然撞向那刚从半空狼狈落地的红影喇嘛！

　　他眼中只有刻骨的仇恨，哪管什么招式章法，沉重的砍柴刀挟裹着千钧蛮力，裹着骇人的风雷之声，朝着仁增的面门兜头就劈！

　　那气势，竟是要将对方连人带杵一同劈成两半！

　　“石头兄弟！缠住他！”几乎在盘石头扑出的同时，陆昆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响起！

　　他那魁伟的身形比盘石头慢了一线，却带着更凌厉、更阴狠的杀机！虬龙鞭终于挣脱束缚！

　　呜——！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空气！那条通体黝黑发亮的长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黑色蛟龙，带着毒辣的刁钻角度，狠狠抽向另外两名刚从地上爬起、正欲拔刀的玄甲血卫！

　　鞭影太快！太狠！

　　啪啪！

　　两声闷雷般的炸响！

　　一个血卫的肩甲连同臂骨应声而碎！惨叫声未出口，另一鞭已如灵蛇吐信，毒辣地缠住了第二个血卫的脚踝！

　　“给老子滚过来！”陆昆双臂运起千斤神力，猛地发力回拽！

　　那倒霉的血卫如同破麻袋般被拖离地面，砸向陆昆身侧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巨榕！

　　嘭！

　　骨骼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那血卫如同一滩烂泥般顺着树干滑下，眼看不活！

　　陆昆这全力一拉一砸，不仅毙敌，更是瞬间在自己和盘石头身周清空了一个血腥的场域！

　　他环眼圆睁，鞭梢一抖，将虬龙鞭如毒蛇般盘旋护住周身半丈，以防冷箭，口中暴吼：“石头！干得漂亮！别给这秃驴喘气的机会！”

　　盘石头那边，刀风凛冽！

　　仁增落地未稳，盘石头那毫无花巧、纯粹一力降十会的开山一刀已劈至面门！

　　浓烈的血腥气与狂暴的杀意扑面而来！

　　喇嘛僧眼中寒光暴射！

　　“唵！”一声怒喝！他竟不闪不避，仓促间双手紧握精钢降魔杵，一个“举火烧天”式，悍然迎向那力劈华山的一刀！

　　他要以硬碰硬，掂量掂量这南蛮的斤两！更欲仗着精钢杵的质地和自身的雄浑内力，一举崩飞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的刀！

　　当啷——！！！

　　一声震耳欲聋、穿云裂石般的巨响骤然在小径上空炸开！

　　刀杵交击！火星暴溅！

　　劲气涟漪扩散开来，将四周弥漫的尘土瞬间荡开一个清晰的环！

　　盘石头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沿着刀柄狠狠撞来，手臂剧震发麻，虎口瞬间崩裂，鲜血迸溅！

　　饶是他天生神力，此刻也气血翻腾，噔噔噔连退三步，脚掌在地面踏出深深凹坑，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一阵发闷。

　　这秃驴，好硬的功夫！

　　反观仁增，面色陡然一白！

　　那看似普通的砍柴刀竟坚硬得超乎想象！更可怕的是盘石头那非人的蛮力，如同山洪爆发！

　　他虽震退了对手，但双臂亦被震得酸麻欲裂，更因仓促应对，下盘浮动，脚下竟是微微一滑！

　　心中惊骇莫名：“这南蛮……竟有如此神力？！”再不敢有丝毫轻视。

　　“休得猖狂！结阵！”后面数骑玄甲血卫也已反应过来，勒住惊马，眼见两名精锐眨眼毙命，首领遇险，又惊又怒！

　　为首的小头目一声厉啸！剩下八名血卫配合默契至极！

　　两人瞬间翻身下马，各自举起一面厚实的镶铁皮盾，护在喇嘛身前！

　　两人利落取弩上弦，冰冷的箭头瞬息锁定了场中激斗的陆昆和盘石头！

　　另外四人则策马散开，长刀出鞘，封住了小径两端退路！更有人取出一个铜哨，猛地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音骤然划破长空！直刺云霄！这是召唤援军的信号！

　　场面瞬间陷入更大的凶险！

　　陆昆环眼怒瞪，虬髯根根戟张，心中那份狂怒如同浇了滚油！

　　他看着那两张盾牌后的绛红僧袍，再看看两支已瞄准了自己和盘石头心口的冰冷弩矢，以及那三柄闪烁着血腥寒芒、随时准备策马冲锋的长刀，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厉涌上心头。

　　“娘的！想包老子的饺子？做梦！”

　　他狂吼一声，脚下猛地发力，身躯竟不退反进，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持盾血卫凶猛扑去！

　　同时，右臂灌注全身力气，虬龙鞭化作一道带着毁灭气息的黑影，悍然抽向另一面盾牌！

　　他这是要以攻代守，豁出去搏命，为盘石头和自己撕开一道血路！哪怕自己硬受一箭！

　　“陆大哥！”盘石头也察觉了那致命的弩矢威胁，狂性被激起！他猛地发出一声震天巨吼，如同受伤的猛虎！

　　他双臂虬结的肌肉贲张得几乎撑破粗布衣袖，沉重得惊人的砍柴刀带着万钧蛮力，裹挟着刺耳的裂空声，再度恶狠狠地斩向那抹刺目的绛红！

　　刀锋所向，正是仁增刚刚站稳还未及理顺气息的当头！

　　仁增喇嘛眼中戾气暴涨，黝黑的脸膛因羞怒而涨得紫红。

　　甫一落地便被一个南蛮莽夫逼得如此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口中晦涩的藏文咒骂如毒蛇吐信，手中那支刻满密宗真言的精钢降魔杵嗡嗡震颤，通体泛起一层极淡的暗红光芒。

　　不再闪避，他吐气开声，双臂筋肉瞬间鼓胀，竟使出密宗“大力金刚杵”的刚猛路数，杵尖斜挑，以攻对攻，挟着风雷之势硬撼盘石头的刀锋！

　　铛——！！！

　　这一次的撞击，比刚才更为惊天动地！

　　金属撞击的巨响仿佛要将人的耳膜撕裂，炽热的火星如同暴雨般从交击处迸射而出！

　　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猛地炸开，地上厚厚的枯叶被瞬间吹飞、撕裂，形成一个清晰的环形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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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石头只觉得一股狂潮般巨力顺着刀柄汹涌而至，刀身剧烈地震颤哀鸣，虎口撕裂的剧痛尚未平复，此时又被这股无俦巨力震得再度崩裂，温热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黝黑的刀柄。

　　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整个魁梧如山的身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得踉跄倒退，沉重的战靴在坚硬的冻土上犁出两道深痕！

　　仁增也不好受。

　　他脚下的石板寸寸碎裂，右臂传来剧烈的酸麻。盘石头那纯粹源于山林野兽般的恐怖蛮力，远超他的预估，竟让他引以为傲的神力也吃了暗亏。

　　他闷哼一声，绛红僧袍袖口裂开一道口子。羞辱感与怒火几乎烧穿他的理智。

　　“放箭！宰了这些狂徒！”后面玄甲血卫的头目见机厉声嘶吼。

　　两名血卫几乎在同伴倒下后瞬间就完成了上弦的动作，两张精铁打造的强弩带着死亡的气息对准了刚刚退开的盘石头！

　　“滚你娘的蛋！休伤我兄弟！”陆昆的怒吼声如同平地炸雷！他如同旋风般卷到盘石头侧前方！

　　他那条如毒蟒般的虬龙鞭划破昏暗，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尖啸！

　　鞭影诡谲刁钻至极，“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毒蝎摆尾，精准至极地抽打在左侧一张劲弩的弓臂之上！

　　咔嚓！

　　精铁弓臂应声断裂！强弩瞬间成了废物！

　　然而，另一支弩矢已然离弦！冰冷的寒光直射盘石头毫无防备的左胁！

　　陆昆目眦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腕猛地一抖一甩，那粗如儿臂的长鞭竟奇迹般地在半空中兜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鞭梢如同活了一般，险之又险地在弩矢触及盘石头衣衫前的一刹将其卷住！

　　“给老子还回去！”陆昆须发戟张，暴喝一声，虬龙鞭借着一卷一甩之势猛地一抖！

　　那支夺命的弩矢竟被长鞭抽得倒飞而回，劲道丝毫不减，嗤地一声，狠狠钉入了发射它的那名血卫的眼窝！

　　“呃啊——！”凄厉绝望的惨嚎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盘石头惊魂未定，虎目泛红：“陆大哥！”一股兄弟血战的豪情瞬间冲散了伤痛。

　　“别分心！并肩子干！”陆昆一招得手，气势更盛。

　　虬龙鞭回收盘旋，在他周身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黑色弧光，暂时护住两人。

　　但他心中却猛地一沉——方才全力拦截那致命一箭，鞭势已用老，侧面那个持盾护在仁增身前的血卫猛地持盾狠狠撞来，时机抓得极准！

　　“嘭！”

　　陆昆虽尽力侧身卸力，仍被沉重的包铁盾牌撞得肩头剧痛，气血翻腾，蹬蹬连退两步，握鞭的手臂一阵酸麻。包围圈瞬间压紧！

　　就在此时，驿道福州城方向，快马踏着烟尘飞驰而至！蹄声如鼓点敲在众人心头！

　　“是城里的援军到了！”盘石头心头一凉，挥刀格开另一名血卫劈来的弯刀，刀刃撞击，火星再次迸溅。两人背靠着背，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

　　仁增狞笑着，在剩余血卫的簇拥下缓缓逼近。

　　冰冷的弯刀、劲弩的箭头，密密麻麻地对准了力战至此、喘息粗重的陆昆和盘石头。

　　汗水混杂着血水顺着陆昆的虬髯滴落。他环视四周，数不清的敌人已将他们牢牢围在中央。

　　虬龙鞭依旧昂首，但他心知肚明，方才那一轮舍命拦截已是强弩之末。

　　体内的内力剧烈消耗，手臂酸胀，虎口早已麻木，剩下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再强行突围。

　　那源源不断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符，越来越多的敌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正从驿道两头围拢过来。

　　一股“吾命休矣”的悲壮涌上心头。

　　“石头兄弟，”陆昆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怕不怕？”

　　盘石头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怕他个鸟！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跟着陆大哥，这辈子值了！”

　　手中的柴刀握得更紧，刀锋上豁口累累，却寒光更盛！

　　死亡的气息，如同这福州深秋湿冷入骨的寒霜，瞬间浸透了白沙驿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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