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凡人的泪

　　那一声滴落，在死寂的宴会厅里，炸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不是第一滴。

　　更不是最后一滴。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啪嗒。

　　啪嗒。

　　啪嗒。

　　巨型长桌两侧，那些姿态优雅、面容空洞的“宾客”们，那些被规则钉死的玩偶。

　　它们的脸上，开始“下雨”。

　　晶莹的液体从它们毫无生气的玻璃眼眶中涌出，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桌面上，溅开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它们没有表情。

　　它们没有生命。

　　它们只是侍酒师规则下的傀儡，永恒的观众。

　　可它们在哭。

　　在那股名为【暖阳清风汤】的香气里，这些被绝望浸透了无数岁月的躯壳，本能地，流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泪。

　　那是被救赎的【哀嚎假面】们，留在这片空间最后的馈赠。

　　是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谢谢。

　　白案静观其变。

　　他脸上那张哭着笑的脸谱，弧度分毫不差。

　　他知道，汤，起作用了。

　　但真正的品鉴者，不是这些傀儡。

　　是侍酒师。

　　侍酒师僵在原地。

　　他当然也“尝”到了。

　　那股温暖的“汤”，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他神明般纯粹、高傲的灵魂里，冲刷，奔涌。

　　他感觉自己是一块万载玄冰，被丢进了滚沸的凡人油锅。

　　每一寸“自我”，都在发出被玷污的，痛苦的滋啦声。

　　那些属于凡人的，卑微琐碎的记忆，像一出最恶俗、最拙劣的戏剧，在他的脑海里强制上演。

　　他不屑。

　　他鄙夷。

　　他驱动自己星海般浩瀚的意志，要将这些“杂质”碾成齑粉。

　　然而。

　　就在他即将把那股“温暖”彻底驱逐的前一刻。

　　一个画面，被那道汤，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用一把滚烫的钩子，硬生生钓了出来。

　　那不是别人的记忆。

　　是他的。

　　是一个他早已遗忘，早已亲手埋葬，并贴上永恒封条的……过去。

　　画面里没有飨宴法庭。

　　没有至高长桌。

　　只有一个狭小、昏暗、堆满杂物的厨房。

　　冬日。

　　窗户上凝着狰狞的冰花。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冰冷的灶台边，抖如寒风中的残叶。

　　饥饿是无数只虫子，正啃食着他的胃。

　　他记不清饿了多久。

　　只记得母亲很久没有回来。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时。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一道瘦弱的身影撞了进来，裹挟着满身风雪。

　　是母亲。

　　她比离开时更憔悴，脸上挂着淤青，眼睛却亮得骇人。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袋。

　　她没说话，冲过来，用冻得发紫的手摸了摸男孩的脸，然后疯了般生火、烧水。

　　布袋打开，是半袋最粗劣的，混着糠麸的黑面粉。

　　用尊严，用乞求，用身体的伤痕，换来的。

　　很快。

　　一碗热气腾腾，浑浊黏稠的面糊，被端到男孩面前。

　　“快吃。”

　　母亲的声音沙哑，却透着狂喜。

　　“吃了，就不冷了。”

　　男孩盯着碗里那团东西。

　　那不是菜。

　　那甚至算不上食物。

　　可那股最原始的碳水香气，混着柴火的烟火味，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暖流，钻入鼻腔。

　　他抓起碗，狼吞虎咽。

　　滚烫的糊糊灼烧着口腔，他不在乎。

　　一股暖意从胃里炸开，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那一刻。

　　整个冬天的寒冷，都被驱散。

　　他吃完了。

　　他抬起头。

　　母亲正笑着看他，憔悴的脸上，是全世界最满足的笑容。

　　她伸出手，想为他擦去嘴角的残渣。

　　“不……”

　　侍酒师的灵魂，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啸！

　　眼前的幻象，寸寸碎裂！

　　温暖的厨房，瘦弱的母亲，救命的面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绝对的意志下，被碾成最彻底的虚无！

　　他杀死了它。

　　再一次。

　　就像他当年为追求极致“食道”，亲手斩断所有凡俗过往一样。

　　他再一次，杀死了那个蜷缩在灶台边，名为“饥饿”与“弱小”的自己。

　　他脸上的惊恐、迷茫、混乱，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冰山更冷，比深渊更沉的死寂。

　　他缓缓抬头，看向白案。

　　那双猩红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生灵”的温度，彻底熄灭。

　　如果说之前，他是神明审判凡人。

　　那么现在。

　　是一种纯粹的，不夹杂任何理由的……憎恨。

　　因为白案，让他回忆起了他最想埋葬的东西。

　　那不是温暖。

　　那是剧毒。

　　是让他意识到自己也曾是“凡人”的剧毒！是动摇他神明根基的剧毒！

　　“很不错的……一道汤。”

　　侍酒师开口，声音没有了优雅，只剩金属摩擦般的干涩。

　　“用人类最廉价的‘情感’当佐料，试图污染我至高的味觉。”

　　他伸出舌头，极慢地，舔过嘴唇，像是在品味口腔中残留的毒素。

　　“味道……令人作呕。”

　　他看着白案，脸上扯出一个酷似笑容的扭曲弧度。

　　“你成功地，弄脏了我的餐桌。”

　　“作为你这份‘创意’的赏赐，我决定，让你提前品尝今晚真正的主菜。”

　　侍酒师说完，不再看白案。

　　他转身，面向那张流淌着宾客泪水的巨大长桌。

　　他抬起手。

　　啪。

　　又一个响指。

　　这一次，没有灯光熄灭，没有假面浮现。

　　那张原本空无一物的白玉长桌，其表面，开始像水面一样变得透明。

　　紧接着。

　　一张张痛苦扭曲，充满恐惧的人脸，从桌子下面，缓缓地，浮了上来！

　　他们不是实体。

　　他们是灵魂。

　　成千上万，密密麻麻，被囚禁在这张餐桌之下的……人类灵魂！

　　他们如同被冻在琥珀里的昆虫，保持着临死前最绝望的姿态，无声地哀嚎，挣扎。

　　他们，就是侍酒师为这场飨宴，准备的第二道菜。

　　“主菜，名为【万灵悲鸣曲】。”

　　侍酒师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告。

　　“食材，一万三千名背叛者的灵魂。”

　　“现在，开始处理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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