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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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元帅府,昔日清净的军机重地,今日已被临时辟为御前军机扩大会议的会场。殿内气氛肃穆,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

  林乾高坐于主位之上,身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空无一物,只映照出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他没有看左右两侧那些正襟危坐、神情各异的文武要员,目光只是静静地投向敞开的殿门。

  他在等一个人。

  终于,一阵沉重而又踉跄的脚步声自远及近。

  开场的镜头仿佛被无限拉长,定格在殿门处。当朝工部尚书钱秉义,在两名属官的左右搀扶下,缓缓地、步履维艰地走了进来。他身上那件本应笔挺的二品官服,此刻沾满了干涸的泥点与不知名的草屑,显得皱皱巴巴。那张素来一丝不苟、充满了技术权威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壮。他头发散乱,胡须上甚至还挂着几滴尚未干透的雨水,整个人仿佛刚从一场惨烈的溃败中逃离,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

  他一进入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于他身上。殿内原本就压抑的空气,因他这副狼狈的仪容而变得愈发沉重。

  钱秉义没有理会周遭的目光。他挣开属官的搀扶,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那早已佝偻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他没有立刻行礼,而是从怀中,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无比珍视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份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卷宗。

  当那油布被一层层解开,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份早已被雨水浸泡得字迹模糊、边缘卷曲的勘探报告。而真正让所有人瞳孔为之一缩的,是报告右下角那片早已干涸、呈现出暗褐色的不规则印记。

  那不是印泥,是血。

  “陛下,元帅。”钱秉义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那双浑浊的老眼中,蓄满了悲愤的泪水,“臣,钱秉义,有本奏。”

  他没有等新君允准,便将那份沾着血的报告高高举过头顶,用一种杜鹃泣血般的悲怆声调,开始了自己那泣血的陈词。

  “臣奉元帅之命,亲率工部最精锐之舆地师与营造宗师,深入太行腹地,勘探铁道线路。半月以来,我等餐风露宿,攀援绝壁,以绳为路,以身为尺。然太行之险,远超典籍所载万倍!其山势陡峭,壁立千仞,非人力所能开凿;其岩层之坚,足以令百炼钢钎卷刃,非俗世器物所能撼动!”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那衰老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测一处悬崖之高,臣麾下舆地师张远,年仅二十七岁,失足坠亡,尸骨无存!为探一处岩层之密,石匠宗师李虎,误触滚石,被砸断双腿,至今人事不省!”他猛地将那份报告指向众人,声音凄厉如夜枭,“这份报告之上,染着的,便是我大周最优秀的工匠,为这片不可能通行的绝地,流下的最后一滴血!”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整个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只剩下钱秉义那压抑着巨大悲痛的粗重喘息声。就连卫疆、雷鸣这等铁血武将,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动容之色。

  所有人都以为,面对这份用生命写就的、充满了绝望的报告,面对这位三朝元老声泪俱下的泣血陈词,那位年轻的元帅,至少会表现出一丝动容,一丝犹豫。

  然而,林乾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缓缓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只是对着钱秉义的方向,对着那份沾着鲜血的报告,对着那个永远留在了太行山中的年轻生命,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属于军人的、最为标准的敬礼。

  “为国捐躯者,当享国之哀荣。”林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我帅令,追封张远为‘工部营造郎中’,厚恤其家人。李虎宗师之一应医治用度,皆由大元帅府承担。”

  这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回避责任,而是以元帅之尊,给予了死伤者最高的荣誉与抚恤,瞬间便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尊重。

  钱秉义看着这一幕,脸上的悲愤之色也为之一滞。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将以暂缓工程、改道而行告终时——

  林乾话锋一转,那平静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之上。

  “钱大人的勘探之功,本帅铭记于心。你们用血肉之躯,为我们探明了此路之‘不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之上,“既然山外的路不通,那我们,便走山里面的路。”

  他拿起指挥杆,在那代表着太行山脉的、最为雄伟厚重的区域,从东至西,划出了一道笔直的、充满了暴力美感的红色直线。

  “本帅决定,启动‘太行穿山隧道工程’!”

  “隧道”二字,如同两个来自异域的、充满了魔力的音符,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之内。

  短暂的、足以让耳膜嗡鸣的死寂之后,满座哗然!

  “隧道?何为隧道?”

  “在山腹之中开凿道路?这……这与神话传说何异?”

  而钱秉义,更是如同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最疯狂的呓语。他那张刚刚才有所缓和的脸,在这一刻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他踉跄着上前一步,用一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指,遥遥地指向那个依旧平静如渊的年轻人。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

  一声凄厉的、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嘶吼,从他口中迸发而出。他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了膝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若不是身后的属官及时扶住,恐怕已当场瘫倒。

  他死死地盯着林乾,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所有的敬重都已化作了最深沉的恐惧与失望。

  “在太行山腹中掘进十里?这与神话何异?!”他嘶吼道,“山腹之内,是坚逾钢铁的花岗岩!是深不可测的地下水脉!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灭顶塌方!你这是要让数十万大军,去给你那荒唐的臆想……去给你陪葬啊!”

  高潮,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时刻,以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悍然降临。

  这番诛心之论,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然而,钱秉义的“死谏”,还未结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猛地推开身旁的属官,颤颤巍巍地走到大殿中央。

  在所有人那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摘下了自己头顶那顶象征着二品大员身份与荣耀的官帽。

  他将那顶官帽,重重地、不带一丝留恋地放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随即,他对着御座之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发一言的年轻帝王,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将额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陛下!”

  那声音,不再有方才的激愤,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殉道者的悲凉与决绝。

  “若侯爷执意如此,老臣……唯有挂印而去!”

  “不忍见数十万生民,惨死于此无谋之举!”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抗争。他要用自己一生的官声与荣耀,来做这最后的赌注。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始终沉默的林乾身上。

  林乾平静地看着那个跪伏在地、以辞官相逼的老臣,看着他那因风霜与劳累而微微佝偻的背影。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讥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在看待一件终将被时代洪流淹没的旧物般的淡漠。

  许久,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准。”

  一个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

  “钱大人年事已高,不宜劳累。”林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断力,“即日起,‘病退’休养。”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一名年轻官员。

  “工部尚书一职,由格物院院士张衡,暂代。”

  最后的宣判,终于落下。

  跪在地上的钱秉义,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的林乾,又看了看御座之上,那个依旧沉默不语、深沉如海的年轻帝王。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所有的经验,他所有的苦心,他所有的悲壮,在这股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一意孤行的意志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最终,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所有的光芒都彻底黯淡了下去。他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悲凉的长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甚至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只能任由那两名早已泪流满面的属官,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而起。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只是转过身,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向着殿外,踉跄而去。

  收尾的镜头,缓缓地、缓缓地定格在他的背影之上。

  那佝偻的、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萧索的背影,在穿过殿门、投入外面那片明亮阳光的瞬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背影,像是一个孤独的殉道者,正在走向他早已注定的、被时代彻底抛弃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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