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债券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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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武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太原城,刚刚从那场惊心动魄的蝗灾恐慌中缓过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享受劫后余生的安宁,空气中便又弥漫起一种更为诡异、更为焦灼的气息。这种气息不似战场的血腥,不似蝗灾的腥臊,它无色无味,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

  这就是金钱的味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恐慌的味道。

  清晨的阳光洒在护国府大门前的广场上,今日这里格外喧闹。因为按照晋王卢象升的政令,今天是“护国战争债券”正式公开发行的日子。

  一张张用上好桑皮纸印制、盖着鲜红“晋王之宝”大印和户部关防的债券,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长桌上。每张债券的边缘都印着繁复的花纹以防伪造,正中央写着“纹银拾两”、“纹银伍拾两”等字样,下面是一行醒目的小字:“凭此券,三年期满,本息两清,年利一成。”

  年利一成,在这个高利贷横行的时代不算高,但对于官方借贷来说,已经是极具诚意的厚利了。更何况,背面还详细列出了作为抵押的太原西山煤矿和钢铁厂的未来收益权。

  户部尚书钱守道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站在高台上,虽然强打着精神,但眼底的青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他的身后,是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守护着几个巨大的红木箱子——那是用来装认购银两的。

  “各位父老乡亲!”钱守道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嗓子,大声喊道,“保定一战,我晋军将士浴血奋战,挡住了鞑子的十万铁骑,保住了咱们的身家性命!如今,朝廷要抚恤英烈,要修缮城墙,要为伤残的弟兄建荣军院,这都需要银子!这债券,是王爷亲自担保的,三年后连本带利归还,绝不食言!”

  台下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却鲜有人上前。

  “年利一成倒是不错,可这……三年太长了吧?”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低声嘀咕,“谁知道三年后这世道变成啥样了?万一鞑子打进来,这纸不就成废纸了?”

  “是啊,王爷是好人,可这打仗就是烧钱。听说国库都被耗空了,这要是借了不还,咱们找谁哭去?”

  百姓们的担忧是实实在在的。信任,是金融的基石,而在这个乱世,信任比黄金还要稀缺。

  就在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僵局之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太原王家,认购债券五万两!”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只见王维翰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大步流星地走来。十几口大箱子被抬了上来,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现银,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会长!是王会长!”人群骚动起来。

  王维翰走到台前,向钱守道拱了拱手,然后转身面向百姓,朗声道:“诸位!我王维翰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了晋国。为什么?因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晋国没了,咱们的银子藏在地窖里也得被鞑子抢走,还得搭上性命!今日我王某人带个头,不仅是为了利息,更是为了给自己买个平安!”

  “说得好!”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响起,“山西李家,李东阳,认购债券三万两!”

  盐商李东阳也站了出来,紧随其后。

  有了这两位商界巨头的带动,原本观望的商人们开始动摇。紧接着,一些中小商户为了在护国府面前露脸,也纷纷解囊。

  “张记布庄,认购两千两!”

  “赵记米行,认购一千两!”

  场面终于热络起来,钱守道紧绷的脸庞终于松弛了一些,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第一天的发行,靠着商人们的托底,总算是筹集到了十几万两白银,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局势急转直下。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谣言,像长了翅膀的瘟疫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太原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几个面生的客人在高谈阔论:“听说了吗?王维翰那是被逼的!护国府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拿钱就抄家!这哪里是发债券,分明就是明抢!”

  集市上,卖菜的大婶神秘兮兮地告诉买主:“赶紧把手里的晋钞换成现银吧!听说国库里连老鼠都饿死了,王爷准备带着银子跑路去陕西了!这债券就是个骗局,是个大坑!”

  “啊?真的假的?我家里还存着五十两晋钞呢!”

  “千真万确!我表舅的二姨夫在户部当差,亲眼看见王爷在打包细软!”

  恐慌,是人类最原始的情绪,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武器。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当护国银行的大门刚刚打开,门口就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不是来买债券的,而是来挤兑的。

  “退钱!把我的晋钞换成银子!”

  “我不存了!把钱还给我!”

  “骗子!都是骗子!”

  愤怒的人群推搡着,叫骂着,挥舞着手中的纸币。银行的伙计们拼命维持秩序,却被淹没在唾沫星子和谩骂声中。

  钱守道闻讯赶来,刚一下轿子,就被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了一身。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钱守道不顾狼狈,站在台阶上大喊,“护国银行有足够的储备金!大家的钱都在!不要听信谣言!”

  “那你把银子拿出来给我们看!”有人大吼。

  “拿出来!现在就兑!”

  钱守道心中发苦。银行的运作原理本就是吸储放贷,储备金只占一部分。若是所有储户同时来取钱,别说护国银行,就是后世的美联储也得关门。此时库里的现银大部分都调拨去购买秋粮和支付军饷了,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现银来兑换?

  “今日……今日限额兑换!每人限兑五两!”钱守道被迫喊出了这个下策。

  “完了!果然没钱了!”

  “抢啊!晚了就没了!”

  限额兑换反而坐实了谣言,人群彻底失控了。有人开始砸窗户,有人试图冲进柜台。维持秩序的巡捕不得不拔出刀来威慑,场面一片混乱,哭喊声、咒骂声响彻云霄。

  与此同时,市面上晋钞的信誉瞬间崩塌。原本一两晋钞能兑换一两白银,到了中午,黑市上已经跌到了一两五钱晋钞兑换一两白银,甚至有的商家直接挂出了“只收现银,拒收晋钞”的牌子。

  这对于刚刚建立起现代金融雏形的晋国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一旦信用体系崩溃,晋国的经济将倒退回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所有的工业化建设都将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停摆。

  护国府,议事厅。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钱守道跪在地上,摘下了乌纱帽,痛哭流涕:“王爷,臣有罪!臣没能守住银行,臣请求辞官谢罪!”

  卢象升坐在虎皮椅上,脸色阴沉如水。他没有看钱守道,而是盯着手中的一份情报。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卢象升的声音冷得像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这次,是有人在我们的蛋上故意凿了个缝。”

  “王爷是说……”一旁的诸葛青云摇着羽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有人在背后搞鬼?”

  “谣言传得太快,太精准了。”卢象升将情报拍在桌上,“针对王维翰的认购说是‘被逼’,针对国库说是‘空虚’,甚至连我‘跑路’的路线都编得有鼻子有眼。这是有组织的进攻,是经济战。”

  这时,傅青主像个幽灵一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黑衣上还带着些许尘土,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查到了吗?”卢象升问。

  “查到了。”傅青主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这两天在茶馆、集市散布谣言的源头,一共抓了二十七个。审讯之后,顺藤摸瓜,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人。”

  “谁?”

  “太原布商公会会长,张文达。”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张文达,那可是太原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商,平日里乐善好施,经常给护国府捐款,甚至在保定之战时还捐了一批布匹做军服。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满脸和气的胖子,竟然是捅向晋国心窝子的一把尖刀?

  “不仅如此。”傅青主继续说道,“我们查了张文达的资金流向。半个月前,他通过地下钱庄,将大笔资金转移到了南方,换成了黄金和珠宝。而且,他最近暗中收购了大量的晋钞,今日上午趁着恐慌,在黑市上高价抛售,带头砸盘的,就是他手下的几个掌柜。”

  “吃里扒外的东西!”王文义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王爷,给我五百人,我去抄了他的家!”

  “不急。”卢象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抓人容易,但要挽回民心,光抓人是不够的。我要让全太原的人都看着,背叛晋国是什么下场。”

  他看向钱守道:“银行还能撑多久?”

  “最多……撑到明天中午。”钱守道颤声道。

  “够了。”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令下去,打开武库,把我们从代州、真定缴获的,还有之前储备的所有现银,哪怕是用来铸炮的银子,全部运到银行门口!堆成山!让百姓看!告诉他们,不管是晋钞还是债券,我有的是银子兑!”

  “可是王爷,那是军费啊……”

  “没了信用,留着军费也没用!”卢象升断然喝道,“另外,青主,今晚收网。我要活的。”

  ……

  入夜,太原城北,张府。

  这里是典型的晋商大院,高墙深院,雕梁画栋。

  书房内,张文达正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核桃,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在他对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封刚刚拆开的密信,信纸的边缘同样画着那个如意云纹。

  “老爷,咱们是不是该走了?”管家在一旁低声催促,“现在的风声有点紧,而且咱们手里的晋钞都抛出去了,换回来的现银和金条也都装好车了。”

  “慌什么。”张文达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不紧不慢地说道,“卢象升现在焦头烂额,正忙着安抚那群暴民呢,哪有功夫管我?再说了,我可是‘爱国商人’,谁会怀疑到我头上?”

  他拿起那封密信,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摄政王许诺了,只要这次搞垮了晋国的晋钞,将来清军入关,整个山西的盐引和布匹生意,全归我张家独家经营。那是多大的买卖?那是子子孙孙几辈子都吃不完的金山银山啊!”

  “可是……晋国毕竟对咱们不薄……”管家有些犹豫。

  “不薄?”张文达冷笑一声,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卢象升搞什么‘劳工保护法’,又要征什么‘商税’,还要发债券让我们掏钱。这是在割我们的肉!我是商人,商人逐利。谁给的利大,我就跟谁。大明不行了,我也没跟;现在看这架势,晋国也就是秋后的蚂蚱。清军有百万大军,背后还有整个辽东,那才是真正的大腿。”

  “老爷高见。”管家连忙拍马屁。

  “行了,叫下面的人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城去大同,那边有人接应……”

  张文达的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木屑纷飞中,数十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什么人!竟敢擅闯民宅!”张文达吓得手里的玉核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会长,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发财啊?”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傅青主缓缓走进书房,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但那股森然的杀气却让张文达瞬间瘫软在椅子上。

  “傅……傅大人……”张文达哆嗦着嘴唇,强挤出一丝笑容,“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打算去……去下乡收布……”

  “收布?”傅青主走到桌前,拿起那封还没来得及烧毁的密信,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去大同收布?还是去北京领赏?”

  张文达面如死灰,他知道那封信意味着什么。那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傅大人!饶命啊!”张文达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抱住傅青主的大腿,“我也是一时糊涂!是洪承畴逼我的!我有钱!我把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求求您,让我见晋王一面!”

  傅青主厌恶地一脚将他踢开:“见晋王?你不配。带走!查抄全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就在锦衣卫上前拿人的瞬间,张文达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突然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仰头就往嘴里灌。

  “拦住他!”傅青主大喝一声,手中长剑出鞘,一道寒光闪过。

  “啪!”瓷瓶被剑身击飞,但张文达还是吞下了一大口。

  那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张文达捂着喉咙,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口吐白沫,双眼暴突。

  “蠢货。”傅青主冷冷地看着他,“你想死个痛快?没那么容易。”

  他迅速上前,在张文达身上连点数道大穴,暂时封住了毒气的扩散,然后对身后的手下喊道:“叫大夫!给他灌粪水催吐!无论如何,要把他弄醒!明日公审,还需要他这张嘴!”

  张文达在剧痛中抽搐着,眼神涣散,但他临死前的挣扎中,手指死死地抠着地砖,仿佛想把那些带不走的财富都带进地狱。

  在他身后的书架暗格里,搜出了一本账册和一封尚未寄出的绝笔信。信中并非忏悔,而是详细记录了他如何配合清军的“经济战”计划——如何利用谣言制造挤兑,如何利用晋钞贬值收购物资,以及清军下一步准备如何通过假币来彻底摧毁晋国金融体系的毒计。

  这是一份触目惊心的“投名状”。

  八月二十五日。

  太原城的风向变了。

  清晨,当那些还在恐慌中排队挤兑的百姓来到护国银行门口时,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并不是银行关门大吉,而是在银行门前的广场上,堆起了一座真正的“银山”。

  数十口大箱子敞开着,里面装满了从张文达家中抄没的现银、金条,以及从武库调拨来的银锭。阳光下,这堆金银散发着迷人而又令人安心的光芒。

  在银山旁边,跪着一排五花大绑的犯人,为首的正是虽然被救活但已经奄奄一息的张文达。

  卢象升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那封张文达的密信和账册。

  “乡亲们!”卢象升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筒传遍了广场,“你们怕晋钞变废纸?怕我卢象升跑路?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咱们太原首富张文达家里抄出来的两百万两白银!”

  人群一片哗然。

  “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卢象升将账册狠狠摔在张文达脸上,“他勾结满清鞑子,故意散布谣言,想搞垮咱们的银行,想让咱们的晋钞变成废纸,好让他主子不费一兵一卒就灭了咱们晋国!他想把咱们卖了,还让咱们帮他数钱!”

  “什么?是张文达搞的鬼?”

  “汉奸!打死他!”

  真相大白,百姓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了愤怒。无数烂菜叶、石块飞向了跪在地上的张文达。

  卢象升抬手示意安静:“现在,我就站在这里。这些银子,就在这里。谁想兑换现银的,排好队,立刻兑!有多少兑多少!但我把话放在这儿,张文达想让晋钞贬值,我偏不!从今天起,用晋钞购买债券,利息再加一厘!用晋钞缴纳赋税,打九五折!我看是鞑子的阴谋硬,还是咱们晋国的骨头硬!”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每个人的心脏。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真金白银,看着跪在地上的汉奸,再看看威风凛凛的晋王,百姓们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我不兑了!我相信王爷!”一个老汉率先喊道,把手里的晋钞揣回怀里,“不仅不兑,我还要买债券!给我来十两的!”

  “我也买!咱们不能让鞑子的奸计得逞!”

  “支持王爷!打倒汉奸!”

  原本的挤兑狂潮,在瞬间逆转成了抢购狂潮。那座“银山”不仅没有被搬空,反而随着百姓们购买债券的银子不断投入,变得越来越高。

  这一天,护国战争债券一战成名,短短一日内,认购额突破了五十万两。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晋国赢了。

  但卢象升看着那狂热的人群,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钱守道和王维翰说道:“看到了吗?这就叫金融战。我们今天赢了,是因为我们还有底气,还有抄家得来的横财。但这种手段只能用一次。要想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建立更完善的监管制度,必须让我们的工业和贸易真正强大起来。”

  “守道,回去之后,立刻着手制定《金融监管法》,严厉打击恶意做空和散布谣言者。还有,对于大额资金的流动,必须进行监控。”

  “王老,”卢象升拍了拍王维翰的肩膀,“这次多亏了你带头。张文达的那些产业,比如布庄和染坊,就由你来接手吧。我不希望看到这些产业因为他的死而垮掉,工人们还需要吃饭。”

  王维翰躬身领命,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张文达的死,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旧式的、投机倒把的商人将被淘汰,取而代之的,必须是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新型实业家。

  夕阳西下,将太原城的影子拉得很长。

  卢象升独自走回书房,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他的目光越过太原,越过长城,落在了北京。

  “多尔衮,洪承畴……”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军事上你们输了,经济上你们也输了。下一招,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桌角,一份关于“技术突破”的报告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下一场较量,将是智慧与科技的比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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