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松涛寄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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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川的冬日,仿佛被冻僵了筋骨,漫长得令人窒息。王素柔的棺椁尚裹着霜雪的寒意,而灵堂前林老夫人那强撑的身躯,也终于在连番打击下如风中残烛,日渐枯槁。

  不过短短三月,那个曾在灵前忆及《范滂传》的林老夫人,终究没能熬过丧媳之痛与经年忧惧的磋磨,在一个死寂的黎明,油尽灯枯。

  这噩耗如同万钧巨杵,砸穿了苏明远最后一点支撑。他不再是挥斥镜湖的苏通判,也不是曾立誓“澄清天下”的疏狂少年,而是被命运抛入无涯苦海的孤魂。

  接连的丧痛抽空了他所有的感知,唯有童年时父母给予的温暖碎片,在极度的虚空中浮现出来……

  渝川老宅那间暖意融融的后院,母亲林氏摇着纺车,纱线轻转,垂髫的他磕磕绊绊念着《孟子》。

  母亲温蔼的嗓音,橘黄灯火晕染着小小的书室,那是苏明远魂灵深处“家”的基石。

  父亲苏严训素来端肃,唯有一次,携他与明澈步入书房。

  书房正中,供着一尊历经风霜、奇崛嶙峋的木假山。父亲目光沉凝,指腹抚过那盘虬错节的纹理,声音低沉如远古回响:

  “孩子们,可知此物来历?山洪冲刷,烈火焚身,百劫而不朽,唯余筋骨,天成此态。”

  他展开手书《木假山赋》,一字一句,如金石坠地:

  “……枝干苍龙盘绕,根须蛟龙潜卧,骨肉相扶;峰峦独立,嶙峋骨相,君子风骨……”

  “世人只见美玉温润,谁识枯木坚韧?《庄子》有言:‘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尔等谨记!”父亲的目光如炬,灼灼烙在兄弟二人心上:

  “此木非栋梁之材,反避刀斧之灾;为人当敛锋藏锐,方可长久安身!”

  “潜心蛰伏,深扎其根!根牢蒂固,纵千钧压顶,亦……巍然不折!”

  苏明远跪伏在冰冷青砖之上,椎心泣血的悲鸣在空旷灵堂回荡:

  “父亲……母亲……儿……无能啊!”

  天地不仁,剜骨刺心。

  林老夫人入土为安,坟头白幡犹自飘摇,一道朝廷急令如惊雷劈至——西南遭百年不遇洪灾,巨滔席卷,十万生灵涂炭,赈济刻不容缓。

  苏明澈身为干吏,丁忧之身亦难辞其命。兄弟相顾,眼底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

  苏明澈含泪三叩九拜于母嫂灵前,在初春刺骨的寒风中,毅然启程。

  偌大苏氏老宅,唯余苏明远一身,背负着慈母与爱妻的双重劫痛,踏入了这冰封般漫长的丁忧岁月。

  光阴在剧痛中艰难爬行。冰封的渝川大地,终于被一场淅沥春雨唤醒,坟茔间,几星怯懦的新绿探头探脑,似欲慰藉这无边死寂。

  某个微熹的清晨,稀薄的日光撕破云层,温柔地倾泻在连绵的苏家祖坟上。苏明远一身素麻外袍,森然立于碑林前,背影孤峭如绝壁寒松,寂寥得令人心碎。

  郑茗默默走来,手中沉甸甸的两大筐青翠松苗,是新生的气息。她将铁锹递至苏明远僵硬的掌心,声音放得极柔:“大人……”

  苏明远茫然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生机勃然的嫩苗,又落回眼前这片灰败死寂的坟丘。

  “前人封土为坟,是隔断阴阳。与其掘土埋悲,不如……栽下希望。”

  郑茗的目光沉静如水,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声音似微风拂过松针。

  “昔年苏老大人赞叹枯木坚韧,因其平凡得存。如今植下松柏,四季常青,可遮风挡雨;深根入土,无声守护。这是生者的承诺,也是……与逝者最深的羁绊。”

  郑茗停下来,望向苏明远深陷的眼窝,“亲手种下它,便是将那份刻骨的念想,一同埋进这方土地,同生共长。”

  苏明远点点头,那双手抓住了锹柄。

  渝川苏氏陵园的山坡上,一场浩大的“工程”就此展开。铁锹一次次嵌入土地,发出闷钝的回响。苏明远动作起初迟滞笨重,每一次挥臂都像拖着千斤枷锁。

  郑茗紧随其后,纤细的身影在坟茔间穿梭,小心扶正柔韧的松苗,填入细壤压实,浇下清冽的山泉,动作娴熟。

  没有仪式,鲜少言语,只有锹锹入土的闷响。泥土翻动的簌簌声,根须吮吸养分的微颤,山风拂过新叶的沙沙低语。汗水浸透了苏明远的素麻衣袍,沿着苏明远瘦削凹陷的下颌滚落,砸进松软的泥土里。

  每一次倾身,每一次掘土,每一次扶苗,那冰封在他眼底的绝望,似乎被一点点刨开,再将“坚韧”的种子,小心翼翼埋入。郑茗的动作同样一丝不苟,当她指尖抚过一棵新栽松苗裸露的根须时,目光向着远方,眼神变得深沉。

  苏明远看着她孤绝的侧影,他知道前几日,郑茗曾试图顺着郑云龙生前交好的几位旧友线索暗中查访,可那些人,不是早已迁离故土,便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夕照余晖,将坡地上两道身影拉得极长,投映在空旷肃穆的坟茔间。一人以松柏为碑,铭刻着不灭的思念与守护的誓言。

  一人沉默相随,以行动传递着无言的支撑。那身影虽渺小,却在夕阳的照射下,透出撼动人心的坚韧。

  三万松苗,如绿色的星火,次第点亮了这片沉寂的山坡。新绿连缀如毯,温柔地覆盖上了一层生机勃勃的青衣。

  山风浩荡而过,松涛阵阵,低回处如泣如诉,激昂时似战歌铮鸣,久久回荡于天地之间。

  苏明远独立高坡,俯瞰脚下这片在绝望中挣扎而生的松林。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郑茗身上。尘土与汗水模糊了她的面容,唯有一双眼,映着天边的余烬,清澈、沉静,蕴藏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一种超越俗世情缘的复杂牵绊,在松涛声中悄然滋生。王素柔温婉的笑靥依旧清晰如昨,那份深爱已铭心刻骨。而眼前这抹坚韧的暖色,成了这肃杀坟茔里,唯一可触的真实。魂灵相依的默契,在无言中滋长……

  苏明远并未完全沉溺哀思。慈母亡妻的骤然离世,如同惊雷贯耳,令他更深切地感受到命运旋涡的无常。素柔临终的绸缪、母亲的忧心成谶、父亲韬光养晦的遗训……无不指向那黑暗的深渊。

  他将哀痛深压心底,淬炼成更谨慎的锋刃。借丁忧之期的掩护,他以极其隐秘的方式,再次触碰郑云龙冤案的残网。渝川的静寂,似乎让某些被尘封的蛛丝马迹,更容易显露痕迹。

  他托刑部旧友誊抄的卷宗,在递出当晚,存放的厢房便蹊跷失火,只余焦灰;那个声称握有郑云龙手书的老仆,次日被发现暴毙于城郊,现场伪装成劫杀;另一个关键胥吏,连同家小,一夜之间如蒸发般再无踪迹。

  这一切,都指向张申。他不仅察觉了苏明远的动作,更以雷霆手段,冷酷地抹去了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

  苏明远仿佛看到那库房废墟中焦黑的残片,胸膛被焚天的怒火牢牢堵住,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

  “圣旨到!”

  一匹快马载着宫中太监,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直抵渝川苏氏老宅。

  明黄的绫帛刷地展开,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掌院学士兼远州通判苏明远,孝悌纯笃,才学盖世!镜湖之功,显经邦之略;丁忧之礼,彰至孝之心!朕心甚慰!值此朝廷用人之际,特夺情起复!着即授翰林学士知制诰!即刻返京,不得延误!钦此——”

  苏明远跪地,双手接过那卷刺目的明黄。

  他缓缓抬头,脸上无悲无喜,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越过传旨太监明黄的袍角,沉沉地望向京城的方向。

  诗才盖世?孝义无双?

  这从天而降的“恩宠”,这执掌诏命的显赫之位……哪里是恩典?分明是催命符。这旨意是张申的黑手,已探入九重宫阙,要将自己推上那烈火烹油的绝杀之地。

  苏明远看见郑茗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片新栽的松林,最终定格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那是她父亲郑云龙孤坟的方向。

  无论前路如何凶险,这血海深仇,郑茗誓要亲手了结。

  松柏长青,便是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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