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习惯

　　时间如同无声的溪流，在繁忙与“工作需要”的包裹下悄然流逝。沈清澜与顾延州之间那种基于高效合作与微妙默契的新常态，逐渐沉淀下来，演化成一种更深层、更不易察觉的东西——习惯。

　　不知从何时起，每日的午餐时间，不再是她独自在办公室解决，或者与部门同事简单凑合。它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无需言明的日程。

　　最初可能只是某次关于“天穹”项目关键难题的讨论，恰好延续到了午餐时间，顾延州随口一句“边吃边谈”，便自然而然地将讨论地点移到了他办公室附带的小餐厅。那里环境私密，餐食由顾宅厨师专门准备，精致却并不奢华，重点是无人打扰。

　　一次，两次……

　　渐渐地，这成了惯例。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只要没有紧急会议或外出安排，沈清澜的内线电话便会准时响起，周铭平静无波的声音会通知她：“沈助理，顾总请您到小餐厅用餐，顺便讨论上午的议题。”

　　理由永远是“讨论工作”。

　　她也总是以“好的”回应，不带任何多余情绪。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工作讨论范畴。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沉默地用餐，各自思索，偶尔就某个不相关的行业动态或技术趋势交换一两句看法。空气中流淌的不再是谈判的硝烟，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平静。

　　顾延州**习惯**了。

　　习惯了对面的位置有她存在。

　　习惯了用餐时，抬眼便能看见她低垂的、专注用餐的侧脸，或者她凝神思考时，无意识轻蹙的眉头。

　　习惯了在做出某个重要决策前，状似无意地抛出一个模糊的方向，然后**听取她独特的见解**。她的思维角度往往刁钻而精准，能瞬间切入他可能忽略的盲区，或者提供一条他未曾设想过的路径。这不再是试探，更像是一种……智力上的依赖与补充。

　　他甚至开始**习惯**了在她面前，卸下部分始终紧绷的盔甲。

　　有一次，他因为连续处理数桩跨国纠纷，几乎彻夜未眠。午餐时，他靠在椅背上，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浓重疲惫，连周铭送来的、他惯常喝的黑咖啡都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沈清澜安静地吃着东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小心翼翼或视而不见，只是在他因某个海外法务问题征询她意见时，清晰简洁地给出了几个关键国家的法律差异和风险点，然后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这个问题的优先级可以适当后置，您需要先处理亚太区反垄断审查的回应时限，那边只有不到四十八小时了。”

　　她没有说“您看起来很累”，也没有流露任何形式的同情。

　　但她精准地帮他梳理了优先级，用最专业的方式，替他分担了压力。

　　顾延州当时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但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被冒犯，而是一种……奇异的松弛。仿佛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可以偶尔不用那么完美，不用时时刻刻维持那无懈可击的、冰冷的掌控者形象。

　　他的疲惫，他的压力，他偶尔因棘手问题而产生的片刻凝滞……这些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轻易展露的真实情绪，开始在她面前，如同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不加掩饰**地显现。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防线**松动**的标志。

　　沈清澜同样**习惯**了。

　　习惯了每日这顿沉默多于交谈，却又充斥着无形交流的午餐。

　　习惯了他越来越频繁地就各种问题征询她的看法，从核心战略到技术细节，仿佛她的意见已成为他决策流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也习惯了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那个高高在上的顾总形象不符的、真实的疲惫。

　　她依旧警惕，依旧用恨意作为最后的堤坝。

　　但她无法否认，这种日常化的、深入的接触，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对他的认知。

　　她看到他作为商业领袖的远见和魄力，也看到他作为一个人，在面对庞大压力和复杂局面时，那份沉重的负担。

　　她欣赏他思维的精妙与锐利，也开始理解他某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决定背后，所必须承担的代价。

　　恨意依旧是她情感的底色。

　　但在这底色之上，一些更加复杂、更加细腻的色彩，正在悄然渲染开来。是认可，是理解，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名为**心疼**的涟漪。

　　这天中午，两人再次在小餐厅用餐。顾延州刚结束一个与欧洲董事会的紧张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里的汤。

　　沈清澜安静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顾延州忽然放下勺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和……几乎是叹息般的低语，不像是对她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流露：

　　“有时候，真想把这摊子都扔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沈清澜的心湖！

　　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

　　他依然闭着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疲惫，甚至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痕迹。这一刻，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顾总，不是那个冷酷的掌控者，只是一个被沉重负担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沈清澜。

　　她应该感到快意吗？看到她的“仇人”如此困扰？

　　但她没有。

　　她感受到的，竟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的……共鸣与酸楚。

　　她想起了自己背负的仇恨与秘密，那份日夜啃噬着她的沉重。某种程度上，他们何其相似，都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在各自的地狱里挣扎。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是嘲讽？是安慰？还是像往常一样，用专业的角度分析利弊？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面前那盘几乎未动过的、厨师特意准备的、据说有安神效果的百合炒西芹，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作。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

　　顾延州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盘多出来的菜上，又抬起，看向她。

　　沈清澜已经低下头，继续安静地用餐，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意之举。

　　顾延州看着那盘清淡的菜肴，又看了看她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更加复杂的沉寂。

　　他没有动那盘菜，也没有再说话。

　　午餐在一种比以往更加微妙、更加沉重的寂静中结束。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习惯，是最强大的力量。

　　它能让恨意冰封，也能让坚冰消融。

　　它能让防线高筑，也能让堡垒从内部悄然瓦解。

　　顾延州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的见解，甚至……开始习惯在她面前，放下戒备，流露真实。

　　而沈清澜，则在习惯了这种紧密的联结后，发现自己筑起的心墙，正在被一种名为“理解”与“日常”的钝器，一点点，敲出细密的裂痕。

　　情感的天平，正在从纯粹的“欣赏”与“对抗”，不可逆转地，向着更加危险的“依赖”与“纠葛”倾斜。

　　而身处其中的两人，一个尚未完全醒悟，一个仍在拼命抗拒。

　　但习惯的洪流，已然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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