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乡遇故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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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的第二个周三,系里公布了本科生导师分配名单。

  通知贴在文学院二楼的布告栏上,一张A4纸,密密麻麻印着姓名和学号。王蓉挤在人群中,仰头寻找自己的名字。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纸上有些反光,她眯起眼睛,一行行往下看。

  找到了:王蓉

  —— 张明远教授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张教授,就是《社会学概论》那位头发花白、说话不紧不慢的教授。第一次课上,她因为乡音被窃笑时,是他温和地解围;小组讨论时,是她提出流动不一定是好事时,是他认真地说这个视角很重要。

  但她从没想过会成为张教授指导的学生。在她的想象里,教授应该会选那些发言积极、理论扎实、衣着得体的城里学生,而不是她这样说话带着口音、笔记本上记满了问号的乡村女孩。

  下午三点,她按照通知上的时间,来到张教授的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她站在走廊里,深吸了三口气,才抬手敲门。手指关节叩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请进。

  推门进去的瞬间,一股旧书和茶叶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书。有些书显然是常翻的,书脊磨损,书页泛黄;有些则簇新,塑封还没拆。窗前是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桌上堆着文件和书籍,只留出一小块空间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张教授从书堆后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王蓉同学?坐。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那是一把藤编的老式椅子,坐垫已经磨得发亮。王蓉小心地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不用紧张。张教授笑了笑,起身从书架旁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干净的茶杯,放了一撮茶叶,提起热水瓶冲水。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慢慢沉下去,变成清亮的淡绿色。喝点茶。普洱,暖胃。

  王蓉双手接过茶杯。杯壁很烫,但她不敢放下,只是捧着,感受那热度透过掌心传来。

  你的《社会学概论》作业我看了。张教授坐回椅子上,从文件堆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打印稿——正是王蓉两周前交的那篇关于农村女性沉默的小论文。她记得自己写的时候,手都在抖,每句话都改了又改,生怕用词不当,生怕理论引用错误。

  而现在,那篇论文躺在张教授手里,页边空白处有用红笔写的批注,密密麻麻。

  选题很有意思。张教授翻开第一页,从个人经验出发,提出问题:为什么我身边的女性——母亲、姐姐、邻居——都习惯于沉默?这种沉默是自愿的,还是被建构的?

  王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等着批评——等教授说她不够客观、情感色彩太重、缺乏理论支撑。这些都是她在写作时最害怕的。

  但张教授接着说:这种问题意识很好。社会学研究从来不是完全‘客观’的,好的研究往往始于研究者切身的困惑和关怀。韦伯说‘价值关联’,就是这个意思。

  他翻到第二页,指着一处红笔批注:这里你写道:姐姐王玲出嫁时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尊被搬动的家具。这个观察很敏锐。你注意到‘沉默’不是单纯的‘不说话’,而是一种身体姿态,一种存在状态。

  王蓉愣住了。她写那句话时,眼前就是姐姐出嫁那天的画面:姐姐穿着借来的红棉袄,坐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上,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母亲在灶间抹泪,父亲在院里抽烟,只有姐姐,安静得像不存在。

  她当时只觉得心痛,没想过这是一种社会学观察。但张教授说:这是敏锐。

  但是,张教授话锋一转,你后面的分析就弱了。你说‘这是男权社会的压迫’,这个结论太笼统。男权社会是如何具体运作的?是通过哪些具体的机制——经济安排、家庭分工、教育机会、话语规范——来制造沉默的?你需要把宏大的概念拆解成可观察、可分析的具体过程。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一个大圆圈,里面套着几个小圆圈。

  比如,我们可以把‘沉默’看作一个系统性的结果。他在大圆圈里写上沉默,然后在小圆圈里分别写:经济依赖、教育缺失、婚姻制度、社区舆论、自我规训。每个小圆圈都画箭头指向大圆圈。

  这些因素互相作用,共同生产了你姐姐的沉默。你的任务不是简单谴责‘男权社会’,而是去解剖这个生产过程。就像医生看病,不能只说‘你病了’,而要找到具体的病因、病理、病机。

  王蓉盯着那个图,脑子里像有一扇门被推开了。她一直觉得姐姐的沉默是一团混沌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但现在,张教授用几个简单的圆圈和箭头,就勾勒出了这痛苦的结构。它不再是神秘的、个人的命运,而是一种可以被分析、甚至可能被改变的社会事实。

  教授,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该……怎么解剖?

  张教授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首先,你需要理论工具。福柯读了吗?

  王蓉摇头。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教材里见过,但没读过原着。

  福柯有一本书叫《规训与惩罚》,讲的是权力如何通过微观技术——比如时间表、空间分配、身体训练——来塑造人。张教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她,这是中译本,你可以先读第一章。想想你姐姐的生活:她的时间如何被家务、农活、育儿填满?她的空间是否被限制在灶台、田埂、婆家院落?她的身体是否被教导要顺从、要忍耐、要沉默?

  王蓉接过书。封面上是一个抽象的监狱塔楼图案,书名烫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其次,你需要方法。张教授继续说,你论文里提到想采访村里的女性,这是个好想法。但采访不是闲聊,要有准备。比如,你问‘你幸福吗’,可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但如果你问‘你一天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家里大事谁做主’‘你最后一次为自己做决定是什么时候’,这些问题更能揭示权力的微观运作。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问题范例,字迹刚劲有力。

  最后,张教授看着她,目光温和但锐利,你需要处理好研究伦理。研究亲人、研究自己的社区,容易陷入两种困境:一是情感卷入太深,失去分析距离;二是为了‘客观’而变得冷漠,伤害被研究者。你要找到平衡——既要同情,又要清醒;既要深入,又要抽离。这很难,但必须学。

  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几片黄叶飘过窗玻璃。茶杯里的热气已经淡了,茶水温热正好。

  王蓉捧着茶杯,小口喝着。普洱的味道有些苦,但回味甘醇。她忽然想起母亲李明珍泡的粗茶——家里买不起好茶叶,母亲就用晒干的野菊花和金银花泡水,说是清热降火。那种茶更苦,但喝惯了,也能品出一点清香。

  教授,她放下茶杯,您为什么……愿意指导我?这个问题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直接了,几乎有些冒犯。

  但张教授笑了。不是礼节性的笑,而是眼睛里真的有笑意。因为你的问题是真的。我教了二十年书,见过太多学生写论文是为了完成任务、拿到学分、方便保研。他们的选题很‘规范’,理论很‘前沿’,方法很‘科学’,但里面没有真问题,没有活生生的人的困惑。

  他指了指王蓉那篇论文:你这篇,虽然稚嫩,但问题是真的。你在为你姐姐的痛苦寻找解释,为你自己的困惑寻找答案。这种真实的问题意识,比任何华丽的术语都珍贵。

  王蓉低下头,眼眶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回去。

  好了,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么多。张教授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书目单,这些书你可以慢慢看,不用急。每两周来找我一次,聊聊读书心得,聊聊研究进展。记住:社会学不是空中楼阁,它要从地面——从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开始建造。

  王蓉接过书目单,密密麻麻的书名和作者,有些她听过,大部分没听过。最上面一行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旁边用红笔打了个星号。

  她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教授。

  去吧。张教授重新戴上老花镜,坐回书堆后面,下次来,带上你的读书笔记。还有,茶凉了,记得喝完。

  王蓉端起茶杯,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茶叶的苦涩和回甘。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她把张教授给的书和书目单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刚刚领到的地图和指南针。

  楼梯拐角的窗户开着,秋风吹进来,带着清冽的气息。王蓉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走过-的学生,看着远处图书馆的轮廓,看着更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粒被随意抛进这个巨大校园的灰尘。她有了一间可以敲开的门,一个可以请教的老师,一条虽然漫长但清晰可见的道路。

  背包里的那袋土随着她下楼的脚步轻轻晃动。沙沙,沙沙。

  那声音好像在问:找到方向了吗?

  王蓉在心里回答:找到了第一个路标。虽然前面的路还很长,虽然要读的书还很多,虽然解剖姐姐的沉默会像解剖自己的心一样痛。

  但至少,有人告诉她:你的痛苦可以成为问题,你的困惑值得被认真对待,你为姐姐寻找答案的渴望,本身就是研究的起点。

  走到一楼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方。

  张教授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了。但那扇木门背后,有一个愿意听她讲姐姐故事、愿意教她如何把痛苦变成知识的人。

  这就够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就足够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里,继续往前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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