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炉火余温与蜀道难

　　晨雾如纱，轻轻笼着赤石镇灰黄色的土墙。

　　客栈后院里，几株耐旱的沙棘枝条上还挂着夜露。

　　熊葵盘腿坐在井台边，正用一块油布仔细擦拭她那柄暗沉沉的战锤。

　　锤头上新添了几道灼烧的痕迹，在晨光里泛着哑光。

　　“这西漠的太阳，晒得兵器都掉色。”

　　她嘀咕着，用力抹过一道深刻的凹痕。

　　吱呀——

　　东厢房门开了。

　　周衍抱着一摞半人高的竹简和皮卷，摇摇晃晃地挪到院中石桌旁。

　　他那副水晶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衣襟上还沾着墨点，整个人却精神得像是发现了宝藏的孩童。

　　“周大学问家，您这是……又通宵了？”

　　林三从西厢房踱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羊奶。

　　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着，指尖有极淡的土黄色光晕流转——那是在远程微调院子里一尊戍土卫脚部的平衡符文。

　　那尊戍土卫静静立在院角，暗金色的躯壳上还残留着熔洞高温灼出的斑驳纹路，胸口核心处隐约流转着赤红与冰蓝交织的光晕。

　　它比另外两尊完好的戍土卫矮了半头，左臂盾牌缺失了大半，边缘凝结着晶莹的玄冰刃锋，像是一道凛冽的伤疤。

　　“林大人，你来看这个。”

　　周衍顾不上客套，哗啦一声将怀中的卷轴铺满石桌。

　　羊皮、竹简、甚至还有几片烧焦的赤沙族骨板书残片，密密麻麻全是符号与批注。

　　林三凑过去，碗沿停在唇边：

　　“这都什么跟什么……等等，这不是炉子最后稳定时，我让你记的那串波纹图吗？”他指着其中一张绘满同心圆弧的羊皮纸。

　　“正是！”

　　周衍推了推眼镜，手指顺着那些弧线滑动，

　　“你看这第三道涟漪的衰减方式，还有第七道与第九道交叉时产生的次级波纹——这绝非寻常能量逸散！”

　　“我对比了钦天监秘藏的《九域异器录》残篇，还有从赤沙古城拓印的十七种祭祀纹样……”

　　他越说越激动，从卷堆里抽出另一张泛黄的帛书，上面用朱砂绘着一幅极其抽象的图案：

　　“左边是一尊鼎炉轮廓，右边则是一枚模糊的方形印记，二者之间以无数细密的虚线相连。”

　　“瞧见没？”

　　“南荒有印，司掌虚实之界，其纹与炎阳之炉，遥相牵系。”

　　“这是三百年前一位云游方士的笔记残页！”

　　牵系“二字，妙啊！”

　　周衍的手指敲打着帛书，

　　“再看焚天炉最后稳定时，那股指向东南方向的微弱脉动——不是能量流，是规则的余韵！”

　　“就像钟磬敲响后，空气里还留着听不见的震颤！”

　　林三慢慢放下陶碗，表情认真起来：

　　“你是说……炉子告诉了我们下一个目标的方向？”

　　“不止是方向！”

　　周衍又从竹简堆里翻出一卷朝廷通文，

　　“这是今早驿马刚送到的，女帝密令。”

　　“巴蜀之地，近三月来频发异影事件——田间农夫看见古战场幻象”

　　“山中樵夫走入雾气后消失三日又重现，锦官城夜市偶现青铜神树虚影”

　　“当地官府束手无策，怀疑涉及虚实边界紊乱。”

　　“虚实边界？”

　　熊葵提着战锤走过来，锤头咚一声杵在地上，

　　“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该在那的东西在那，不该在的别乱窜。”

　　林三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

　　“好比说，你推开自家房门，看见的应该是自家堂屋，而不是八十年前这地方还是个猪圈时的样子。”

　　“那不太好了？”

　　熊葵眼睛一亮，

　　“能看见过去？”

　　“看见是能看见，”

　　东厢房廊下传来沙哑的声音，云瞎子靠着柱子，灰白的眼珠朝向院中，

　　“可要是走进去，就未必回得来了。”

　　院子里静了一瞬。

　　陆无言从正房走出。

　　她换了身干净的靛青色劲装，长发简单束起，腰间佩剑的剑鞘已经修复如新。

　　晨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睫毛在颊上投出极淡的阴影。

　　“周大人的推断，与密令情报吻合。”

　　她声音平静，

　　“巴蜀古国遗迹，太阳神鸟图腾，虚实异象频发——两界印很可能就在那里，而且出了状况。”

　　“巴蜀啊……”

　　林三挠了挠后脑勺，走到那尊伤残的戍土卫旁，拍了拍它冰凉的外壳，

　　“老伙计，刚陪你从火炉子里爬出来，这就要去泡澡堂子了？”

　　“还是那种雾气蒙蒙、湿漉漉、连傀儡关节都能锈住的天然桑拿房？”

　　敖雨薇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蒸饼的竹屉，湛蓝的眼睛弯成月牙：

　　“林大哥，巴蜀多江河湖泊！水系充沛！比这满眼黄沙强多啦！”

　　“对对对，你们北海龙族就喜欢水。”

　　林三翻了个白眼，

　　“可我们这些陆生品种，还有这些铁疙瘩——”

　　他指了指戍土卫，

　　“进了那种地方，怕是走路都得‘嘎吱嘎吱’响。我得提前想想，怎么给它们做防潮处理……”

　　“防潮之事容后再议。”

　　陆无言走到石桌旁，看向周衍，

　　“周大人，依你看，两界印现状如何？”

　　周衍神色凝重起来，手指点在焚天炉的波纹图与巴蜀异象记录之间：

　　“焚天炉最后释放的规则余韵，并非平和的指引，更像是……警示。”

　　“炉与印之间应有某种古老联系，一者失衡，另一者必生感应。”

　　“如今巴蜀虚实紊乱，恐怕两界印并非只是沉睡，而是受损或被侵扰。”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而且，我重新校对了赤沙族最后一段碑文——关于焚天炉为何会暴走的那部分。”

　　“其中提到外邪引动，契纹蒙尘。”

　　“赤沙族的契约是被外力干扰才失效的。”

　　“那么两界印的失衡，会不会也……”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林三收起玩笑神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千机阵盘。

　　阵盘边缘，一道新添的、淡淡的炉形印记微微发暖。

　　“所以，可能又有不开眼的家伙，在打神器的主意？”

　　他啧了一声，

　　“这帮人就不能消停点吗？挖坟掘墓也得讲个基本法啊。”

　　“或许不止一伙。”

　　云瞎子忽然开口，他从廊下慢慢走到院中，那双灰白的眸子望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西南瘴疠地，鸟瞳迷离……我看见的，不止一道线缠向那里。”

　　“虚实同途，路与倒影难分，这一程，要当心脚下踩空。”

　　这话说得玄乎，院里却无人质疑。

　　熊葵握紧了战锤柄，敖雨薇放下竹屉，擦了擦手走过来。

　　“去吗？”

　　陆无言看向林三。

　　她的目光很静，但林三读懂了那份无需多言的信任——就像在熔洞里，他说

　　“我去试试”，而她只回一个“可”。

　　“去啊，干嘛不去。”

　　林三咧嘴笑了，

　　“炉子老哥刚给了线索费，不去看看多不仗义。再说——”

　　他转身拍了拍那尊伤残戍土卫的胸口，冰火交织的光晕微微亮起，

　　“咱们这老伙计的新造型，总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显摆显摆吧？”

　　熊葵哈哈一笑：

　　“就是！管他什么湿的干的，一锤子下去都得平！”

　　“巴蜀青铜器纹样极有特色，尤其太阳神鸟图腾，与中原迥异，值得一观。”

　　周衍已经忍不住开始收拾桌上的卷轴，盘算着要带哪些参考书。

　　敖雨薇雀跃：

　　“我可以教大家怎么在潮湿环境保持衣物干爽！我们龙宫有避水诀的简化版！”

　　云瞎子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陆无言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三脸上：

　　“既如此，三日后出发。林三，傀儡的适应性改动，能着手准备了。”

　　“得令！”

　　林三做了个夸张的拱手动作，随即垮下肩膀，

　　“不过陆大人，咱们的经费……上次西漠的损耗清单，报销处回信了吗？”

　　“我这老伙计的医疗费、整容费，还有新环境的置装费……”

　　“路上说。”

　　陆无言转身往房里走，背影挺拔，

　　“你先想清楚，怎么让这些铁疙瘩不在蜀道半路散架。”

　　林三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回头就对上周衍炯炯的目光。

　　“林大人，关于戍土卫胸口那枚焚天炉碎片的能量衰减速率，我还有十七组数据需要与你核对，这关系到它能否在潮湿环境下维持稳定输出……”

　　“停停停！老周，让我先把早饭吃完！羊奶都快凉了！”

　　晨雾渐渐散去，赤石镇苏醒过来。

　　驼铃叮当，商队开始装卸货物，炊烟袅袅升起。

　　客栈小院里，林三一边啃着蒸饼，一边蹲在戍土卫旁，用手指在沙地上画着潦草的草图——

　　一个长着翅膀的木鸟结构，旁边标注着防水破雾轻量化。

　　熊葵在旁边挥舞战锤虎虎生风，说是要提前适应挥锤时空气阻力增大的感觉。

　　敖雨薇哼着北海的小调，用一个小水球在院子里浇灌那几株沙棘——虽然西漠植物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水。

　　周衍趴在石桌上，眼镜片几乎贴着一片赤沙族骨片，嘴里念念有词：

　　“界字古体在赤沙文中有三种变体，在巴蜀图语中或许对应羽翼分枝或门扉……”

　　云瞎子独自坐在井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什么，眉头微皱。

　　陆无言在房中擦拭长剑，剑身映出窗外渐亮的天空，也映出她沉静的双眸。

　　三日后。

　　一行人马离开赤石镇，向东折而向南。戈壁的边缘渐渐出现稀疏的草甸，远山从地平线上浮现，轮廓柔和，云雾缠绕其间。

　　林三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西边——赤炎魔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无垠的黄沙在日光下泛着金辉。

　　“别看了，”

　　熊葵策马与他并行，拍了拍腰间的水囊，

　　“我哥说了，走江湖不能老回头。”

　　“谁回头了，我在测试新改进的‘沙行者’的远程操控距离。”

　　林三嘴硬，手心里托着一只巴掌大的金属蝎子——正是缩小后的侦查傀儡。

　　蝎子尾针上沾了点湿润的泥土，林三捻了捻，叹气，

　　“得，湿度已经开始超标了。沙漠皮肤正式宣告退役。”

　　陆无言在前方勒马，青色的身影在渐起的山风中衣袂微扬。

　　她望向前方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群山，那是中原与巴蜀之间的天然屏障。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周衍在马车里探出头，扶了扶被颠歪的眼镜，居然颇有兴致地吟了一句。

　　“难？”

　　林三驱动马匹赶上前，与陆无言并辔，眺望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青山翠谷，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再难，能有跟炉子老哥谈心难？”

　　他拍了拍腰间阵盘，炉形印记传来一缕温热的回应。

　　“走着。”

　　蹄声嘚嘚，车辙深深，一行人向着那片迷雾笼罩、虚实交错的古老土地，渐行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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