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桃玫瑰25

　　镇静剂的药效如同潮水，将霍厉霆强行拖回昏沉的深渊，却无法淹没那蚀骨灼心的痛楚和愧疚。它们在潜意识里发酵、膨胀，变成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再次恢复意识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医疗中心的灯光调到了柔和的模式，但依旧刺得他眼球酸胀。

　　他几乎是立刻、迫不及待地再次看向旁边那张病床。

　　张若昀依旧安静地躺着，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只是氧气面罩被取下了，换成了更舒适的鼻氧管，细小的透明管子衬得他鼻尖那颗小痣愈发清晰，也愈发脆弱。

　　霍厉霆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贪婪又痛苦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他看得比之前更清楚——那长睫毛下淡淡的青影，那失去血色的、微微干裂的嘴唇，那脖颈上隐约可见的淤青指痕（是被哪个杂碎掐的？！），还有那缠满绷带的手臂和手……

　　每一处伤痕，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无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钝痛一阵阵袭来，比神经毒素残留的灼痛更难以忍受。他宁愿此刻躺在那里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千次万次！

　　他试图移动身体，哪怕只是靠近一寸，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剧烈的眩晕感和胸腔的闷痛让他只能徒劳地喘着气。

　　就在这时，旁边病床上的人，似乎因为药效减退或是身体的不适，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无意识的呻吟。

　　像羽毛一样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霍厉霆的心上。

　　他看到张若昀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长睫毛颤抖着，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

　　霍厉霆的心脏瞬间被揪紧！他想出声安抚，想告诉他“我在”，想握住他的手……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那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也许是标记带来的深层联结，也许是霍厉霆那过于专注和痛苦的目光有了实质的重量。

　　病床上的张若昀，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些，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初时还弥漫着茫然和雾气，没有焦距，只是下意识地转向霍厉霆的方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

　　张若昀的眼神慢慢聚焦，看清了旁边病床上那个同样伤痕累累、脸色苍白却死死盯着他的人。

　　有一瞬间的怔忪和恍惚，仿佛不确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然后，那眼底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清晰的、急切的担忧所取代。他似乎想立刻起身，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又跌回枕头上，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霍厉霆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心疼。

　　张若昀果然不动了。他只是微微偏着头，看着霍厉霆，目光细细地扫过他身上连接的各种仪器和管线，最后落回他的眼睛，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醒了……还好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他！

　　霍厉霆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滚烫的酸水里，又软又疼，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道歉，想问他疼不疼，想告诉他他不好，一点也不好，因为他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艰难无比的、微不可察的摇头动作。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湿热。

　　张若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那双盛满了痛苦与自责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忍着牵动伤口的疼痛，将自己那只没有输液、却同样缠着绷带、指节破损的手，朝着霍厉霆的方向，微微移动了一点距离。

　　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个笨拙的、试图安抚的姿态。

　　霍厉霆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死死盯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珍贵也最易碎的宝物。

　　他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艰难得如同慢镜头，每移动一毫米都牵扯着无数的疼痛和虚弱。

　　两只同样布满伤痕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试探地靠近。

　　指尖终于，轻轻地碰触到了一起。

　　冰冷的皮肤，细微的颤抖，绷带粗糙的触感，以及通过相触的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击穿了所有言语的屏障。

　　霍厉霆猛地收拢手指，将那几根缠着纱布、冰冷纤细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在了掌心。

　　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冲破阻碍，从霍厉霆的眼角滑落，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贪婪地感受着掌心那一点真实的触感。

　　张若昀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他看着霍厉霆流泪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悔，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很轻很轻的力道，几乎感觉不到。

　　却像最温柔的羽毛，拂过了霍厉霆那颗千疮百孔、被愧疚填满的心脏。

　　无声胜有声。

　　空气中，那虚弱却顽强存在的冷檀木信息素，终于不再只是充满悔恨地缠绕，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怜惜和后怕地，将那一缕同样微弱却清甜的白桃玫瑰气息，轻柔地包裹起来。

　　如同巨龙终于寻回了它差点失去的珍宝，用残破的翅膀，笨拙却坚定地圈护起来。

　　窗外，暮色温柔。

　　病房内，仪器滴答。

　　两人隔着一张病床的距离，双手紧紧相握，目光交织。

　　霍厉霆紧握着张若昀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与真实世界的唯一锚点，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缠着的纱布和破损的关节，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珍宝。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里面的偏执和掌控欲被一种更深沉的、浸满了痛楚和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所取代。

　　张若昀太累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很快又陷入了浅眠，只是这一次，眉头不再紧蹙，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掌心那一点来自另一个人的、固执的温度和空气中那不再具有压迫性、反而带来奇异安心的冷檀信息素。

　　李医生带着护士再次进来做例行检查和换药。看到两人交握的手，医护人员都默契地放轻了动作，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先为霍厉霆检查。他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神经毒素的后遗症明显，视觉时而模糊，身体大部分机能还需要时间恢复，但生命体征总算稳定了下来。换药时，看到他背后那道因为二次撕裂而更加狰狞的伤口，连见惯场面的护士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霍厉霆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的所有注意力依旧在旁边浅眠的张若昀身上。

　　轮到为张若昀检查换药时，霍厉霆的目光更是像黏在了他身上，每一个解开绷带的动作都让他呼吸绷紧。当那些更深、更密集的淤青，那些缝合后依旧肿胀的伤口，尤其是腰侧那道长长的、皮肉外翻的划伤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

　　霍厉霆的呼吸骤然停止，脸色瞬间比张若昀还要苍白，握着床沿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金属。巨大的自责和心痛再次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甚至需要强行压抑，才能不让自己失控。

　　李医生面色凝重地清理着伤口，动作极其轻柔。做完外部处理，他示意护士抽取张若昀的血液进行常规化验和电解质监测，主要是评估他失血和虚弱后的身体指标，以便调整用药和营养方案。

　　针头刺入皮肤时，张若昀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哼了一声。

　　霍厉霆的心立刻跟着揪紧，目光锐利地扫向护士的手，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凶器。

　　护士顶着巨大的压力，迅速抽完血，拿着样本快步离开。

　　检查暂时告一段落。病房内重新恢复安静。

　　霍厉霆依旧维持着那个紧绷的姿势，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张若昀，仿佛要将他刻进自己的灵魂里，才能稍稍缓解那噬心的愧疚和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李医生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刚出来的部分化验报告单。他的脸色看起来……极其古怪。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措手不及的凝重。

　　他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张若昀，眼神复杂，然后才快步走到霍厉霆床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谨慎和……小心翼翼：

　　“霍先生……张先生的血液常规结果出来了……其他指标都在预期内，但是……”

　　李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HCG指标呈现异常高值。”

　　霍厉霆所有的思绪都还沉浸在张若昀的伤势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医学名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不耐地、带着询问地蹙眉看向李医生，眼神依旧因为担忧和虚弱而有些涣散。

　　李医生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说得更直白。他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

　　“这意味着，张先生……他怀孕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霍厉霆脸上的所有表情——痛苦、愧疚、担忧、虚弱——在刹那间凝固了。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锐利得骇人！

　　怀孕？

　　若昀？

　　在这个时间点？在他身受重伤、虚弱到极致的时候？在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毁灭一切的劫难之后？！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比之前听到自己中毒、看到岛屿被攻破时更加猛烈千万倍！

　　这怎么可能？！

　　什么时候的事？！邮轮上那次吗？还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察觉？！

　　无数个问题像爆炸的碎片一样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紧接着，那灭顶的震惊迅速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恐怖的恐慌和后怕所取代！

　　他想起了张若昀是如何与雇佣兵搏杀！如何浑身浴血！如何一次次摔倒又爬起！如何被逼到绝境！那重重撞在金属床沿上的额头！那遍布全身的可怕伤痕！那几乎流尽了的血！

　　如果……如果当时有任何一点意外……

　　如果那颗子弹偏一点点……

　　如果那把刀再深一寸……

　　如果他从楼梯上摔下去……

　　如果……

　　任何一个微小的“如果”成真，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差点就……差点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同时失去他和……他们的……

　　这个念头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霍厉霆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心脏痉挛般剧痛起来，比毒素发作时更甚！

　　极致的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彻骨！随之而来的，是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自责和愧疚！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碾碎！

　　他竟然让他怀着孩子，去经历那些！去搏命！去承受那些致命的伤害！

　　他算是什么Alpha？！算是什么……伴侣？！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霍厉霆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监测仪器立刻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的脸色惨白如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冷汗，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像是濒死的鱼！

　　“先生！霍先生！冷静！您不能激动！”李医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按住他，紧急呼叫其他医护人员！

　　镇静剂再次被推入静脉。

　　药物的力量强行压下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剧烈情绪风暴。

　　霍厉霆的身体渐渐停止颤抖，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绝望地瞪着天花板，瞳孔深处是无法消散的极致惊骇和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责。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疯狂滑落，浸湿了枕头。

　　他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旁边依旧在沉睡、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张若昀。

　　落在他还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正在孕育着一个极其脆弱的、连接着他们两人的小生命。

　　一个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悄然到来的奇迹。

　　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险些被他这个失败的父亲亲手毁掉的奇迹。

　　霍厉霆的心脏像是被凌迟般疼痛。

　　他颤抖地、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极其艰难地再次伸出手，不是去握张若昀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和赎罪般的心情，将掌心轻轻覆在了张若昀的小腹上。

　　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只能感受到一片平坦和冰凉。

　　但他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的、正在顽强生长的生命力。

　　也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责任和后怕。

　　“……对不起……”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混合着无尽的悔恨和泪水，“……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声音未落，镇静剂的药效彻底席卷而来，将他拖入了黑暗。

　　只是这一次，那黑暗中不再只有愧疚和痛苦，还掺杂了一种全新的、足以将人逼疯的恐惧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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