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一语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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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殿内,一片寂静。

  金濂,李泰,郭勇三人退下。

  他们身后,十几块巨型木板立着。

  那不是木板。

  是镜子。

  照着殿上百官的丑态。

  方才还高举“祖制”与“圣贤之道”大旗的言官们,此刻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一个个脑袋垂下,恨不得钻进官袍的领子里去。

  那些五颜六色的图。

  那些冰冷的数。

  是耳光。

  一记记抽在他们脸上。

  火辣辣的。

  算盘珠子响,比圣贤话管用。

  现实的耳光,比道德文章疼。

  他们输了。

  输的底裤都没了。

  可这片死寂里。

  一个苍老的身影,从那堆蔫掉的人里,重新站直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敬修。

  七十岁了。

  身子骨都弯了。

  可现在,那根脊梁却挺的笔直。

  他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一片惨白。

  浑浊的老眼中,仅剩一丝将熄的微光。

  是道统崩塌前回光返照。

  他输了。

  在数据面前,在政绩面前,他输的干净。

  但他不能认。

  他这辈子奋斗的东西,引以为傲的体面,就是这套规矩。

  要是连他都认了,这天下,就真成了一个只认钱,只认术,不认人的冰冷算盘。

  “呵。。。呵呵。。。”

  张敬修突然笑了,笑声沙哑,从喉咙里硬扯出来,带着绝望。

  他不再看那些图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平静的少年太子身上。

  “好一个饼图,好一个曲线图!好一个‘与民争利’!”

  他往前两步,身子晃了晃,又站稳。

  对着龙椅上的景泰帝,咚的一声跪下。

  “陛下!老臣,死谏!”

  这两个字,让殿里的温度又降了三分。

  “老臣承认!”

  “殿下的新政,能富国,能强兵!”

  “殿下的格物之学,能造出杀人利器,能算出骇人账目!”

  “但是!”

  张敬修的声音猛的拔高,尖的刺耳。

  “其术不正!其心可诛!”

  他趴在地上,眼泪淌下,竭力嘶吼。

  “太祖高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以四书五经教化万民,才有我大明百年江山!”

  “可殿下如今干的,全是商鞅之法,韩非之术!”

  “用冰冷的考成,把朝堂堂堂的士大夫,变成只会摇尾巴追绩效的狗吏!”

  “用那银光闪闪的一条鞭,把淳朴的民风,推进唯利是图的深渊!”

  “此乃霸道!非王道也!”

  他抬起头,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因激动而扭曲。

  “陛下啊!就算新政能让国库堆满金山,能让边疆筑起铁壁,可它失了人心!改了祖制!变了国本!我大明士人赖以存身立命的‘道’,没了!”

  “到了那时候,这天下,即便还是朱家的天下,也不再是我等熟悉的,读圣贤书,讲仁义礼信的大明了!”

  “这,才是动摇国本的祸乱啊!老臣。。。老臣今天,愿用这把老骨头,敲醒陛下,敲醒殿下,敲醒这满朝的衮衮诸公!”

  说完,他拿头撞地。

  砰。

  砰。

  金砖上,很快见了红。

  他把辩论,从事实,强行拉到了信仰。

  这是最后的挣扎,也是最惨烈的反扑。

  殿内百官,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谦,沈炼等人,眉头都拧了起来,这是图穷匕见了。

  你没法跟一个存心殉道的人,辩论对错。

  龙椅上,景泰帝的脸铁青,扶着龙椅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刚要张嘴骂人。

  朱见济却又伸出手,凌空按了按。

  意思很明白。

  父皇,别急,看我的。

  朱见济走下御阶。

  他没走向张敬修,而是走到了大殿中央,那些木板图表前。

  他的声音很平,没情绪,却清楚的传遍了整个奉天殿。

  “张御史,本宫听说,你为官四十载,宦海浮沉,始终守着本心,两袖清风。”

  “是天下清流的楷模。”

  这话让所有人都懵了。

  这节骨眼上,怎么还夸上了?

  跪在地上的张敬修,也抬起沾着血的额头,不解的望着他。

  朱见济转过身,面向张敬修,脸上甚至带了点好奇的笑。

  “本宫,就一事不解。”

  “想请教张御史。”

  他停了一下,每个字都咬的极清楚。

  “京师米贵。”

  “住着不容易。”

  “这是老百姓都懂的道理。”

  “张御史您官拜左都御史,正二品,一年俸禄折银不过百五十两。”

  “本宫就好奇。”

  “您,是怎么只靠这点俸禄,在京师里,养活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让他们个个绫罗绸缎,出入车马,过着神仙日子的呢?”

  这个问题,是雷。

  毫无征兆的,直直劈进大殿。

  它不讲大道理,不谈经义。

  只问一个无比现实,无比具体,却让在场所有官员,都躲不开的问题。

  是啊,你们这帮清流,嘴上喊着不爱钱,日子怎么比谁都过得好?

  满朝文武,全憋住了气。

  于谦的眼缩了下,又松开。

  沈炼嘴角微翘。

  杀人,还要诛心。

  这才是太子殿下的手段。

  大殿上,再次陷入寂静。

  之前还能高声嘶喊的张敬修,此刻喉咙咯咯作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的脸色由灰转紫,难看至极。

  那是被当众扒光衣服,晾在太阳底下的羞耻和难堪。

  “你。。。你。。。血口喷人!”

  他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的不成调。

  “老夫。。。老夫家中,自有祖产!几代清白,与俸禄何干!”

  “哦?祖产?”

  朱见济笑了。

  那笑,在张敬修眼里,令人不寒而栗。

  “本宫没说您贪腐,张御史别激动。”

  朱见济替他说出了他自己永远也说不出的答案,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本宫知道,您没贪一文钱,没收一分礼。您能过得这么体面,是因为您在江南老家,有千亩良田,佃农无数,对吗?”

  “是因为,按我大明祖制,您这二品大员,功名在身,名下田地,免除绝大部分税赋徭役,对吗?”

  “你那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是靠俸禄,是靠千亩良田的租子,是靠那些佃农一滴滴血汗供养出来的!对吗?!”

  朱见济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狠!

  张敬修整个人都在抖,他张着嘴,嗬嗬的喘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朱见济一步步,走的很慢,走到他面前。

  他俯下身,看着这个已经被彻底打垮的老人,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清廉’,很高尚吗?”

  然后,他直起身,环视全场,对着所有脸色惨白的文官,发出了最后的宣判。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头!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清流’!这,就是你们誓死扞卫的‘官箴’!”

  “他的清廉,建立在朝廷税收大量流失上!他的体面,建立在无数农民的血汗上!他享受着功名带来的免税特权,心安理得的吸着帝国的血,回头却指责本宫的‘一条鞭法’是与民争利!”

  “何等的虚伪!何等的无耻!”

  “你们弹劾本宫的‘考成法’,是以术驭人,毫无官德。可本宫的考成法之后,跟着的,是高薪养廉的‘养廉银’制度!”

  朱见济伸出手指,指向那群已经面无人色的言官。

  “本宫,就是要让所有为朝廷办事的官员,能靠着自己堂堂正正的俸禄,抬头挺胸,有尊严的养活自己的家人!而不是像你们一样,一边当着道貌岸然的‘清官’,一边像蛀虫一样,心安理得的啃食着帝国的根基!”

  “你们守护的,根本不是什么圣贤之道!你们守护的,只是你们那份,可以躺着吸血的特权!”

  “你们的‘道’,已经烂了!”

  “烂透了!”

  话音落下。

  全场死寂。

  张敬修瘫跪在地上,仿佛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

  朱见济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剖开了他的胸膛,把他一辈子信的东西,全搅碎了。

  清廉。。。

  体面。。。

  道统。。。

  原来,全是笑话。

  全是建在吸食民脂民膏上的,自欺欺人的牌坊。

  “噗——”

  一口血,猛的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身前的金砖。

  他眼神黯淡下去。

  只剩下绝望与疯狂。

  辩无可辩。

  道已崩塌。

  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

  用死,来洗刷这无边的耻辱,来证明最后的忠诚。

  “哈哈。。。哈哈哈哈。。。”

  张敬修突然疯了一样的笑起来,笑声凄厉。

  他猛的从地上挣扎起来,眼中满是死志!

  “道之不存,我辈何存!”

  他嘶声哭喊,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

  “今,以颈上血,醒天下悠悠之口!”

  话音没落,他竟摸出一把早备好的短匕,反手就朝自己脖子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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