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场浇灭热情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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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

  京郊。

  天高,云淡,日头毒。

  平坦的校场,五千新军试验营的兵,站得跟钉子一样。

  新发的鸳鸯战袄。

  崭新的神火铳。

  铳管被太阳一照,晃出一片扎眼白光。

  旗子呼啦啦的响,杀气腾腾。

  点将台上,于谦,还有兵部跟京营的一帮老家伙,以经站了半个时辰。

  没一个喊累的。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盯着底下那片铁疙瘩一样的军阵,拔不出来了。

  “殿下,这就是您说的‘步炮协同’?”

  于谦的胡子被风吹的乱抖。

  他指着阵两边,几十门小炮瞅着不大,可那股子凶悍劲儿藏不住。

  老头子两眼放光。

  朱见济坐在最高处的小马扎上,两条小短腿晃荡着,够不着地。

  “于少保,这只是开胃菜。”

  他把一个千里镜塞给于谦。

  “好戏在后头。”

  朱见济一挥手。

  “开始!”

  咚!咚咚!

  鼓声炸响。

  五千人的大方阵,尽然鼓声一响就动了。

  整个铁块在平原上挪动。

  前进。

  转向。

  变阵。

  几千人的动作,跟一个人做出来的一样。

  脚步声闷的像打雷,每一下都砸在台上那些老将军的心口上。

  “这。。。这是妖法?”

  一个京营老将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五千人,怎么能动成一个人!”

  “妖法?”

  朱见济在顶上笑了。

  “郭将军,这不是妖法,是纪律。”

  “拿铁和血喂出来的纪律!”

  演习的假想敌,三千京营骑兵,出现在了天边。

  一条黑线。

  轰!

  骑兵还在远处,阵两边的佛朗机炮先吼了。

  实心铁弹砸进地里,炸起漫天泥土。

  炮兵们手脚麻利到吓人,清理炮膛,换子铳,再开火。

  一口气三轮炮。

  新军阵前,地面被犁了一遍。

  骑兵终于冲进了三百步。

  呜。。。

  尖锐的军号声刺破天空。

  新军阵前三排的火铳手,齐刷刷的半跪。

  “预备!”

  “放!”

  砰!砰!砰!砰!

  耳朵都快震聋了。

  千多条火铳喷出火舌浓烟,铅弹织成了一面死亡的墙。

  冲在最前的“敌军”骑兵,跟割麦子一样倒下一片。

  第一排射完,立刻退后,第二排顶上!

  砰!

  又是一声雷。

  第三排!

  第四排!

  永不停歇的开火。

  密集的火力在阵前铺开死亡地带。

  那三千精骑,连边都没摸到,就被打的“溃不成军”,掉头就跑。

  “漂亮!太漂亮了!”

  于谦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脸涨的通红,扯着嗓子吼。

  “这军威,这火力!别说瓦剌,就是太祖爷的兵,也就这样了!”

  老将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活见鬼的表情。

  新军的兵们更是把胸膛挺的老高,那股子骄傲劲儿,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看见没?这就是咱们新军!无敌!”

  “别说演习,就是真来三千瓦剌鞑子,老子眼都不眨!”

  “完了,这波操作太秀了,感觉自己可以封狼居胥了!”

  胜利和得意,在整个营里飘着。

  朱见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然而。

  天,变了。

  刚才还太阳晒的人冒油,一转眼,西边天上滚过来一大片黑云。

  沉甸甸的,压的人心慌。

  一阵妖风卷过,帅旗被吹的猎猎作响。

  “不好,要下雨!”

  有人喊了一嗓子。

  话音没落,豆大的雨点,没半点征兆的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

  瞬间连成了一片雨幕。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来。

  也浇在了新军所有人的心口上。

  “保护火药!快!”

  军官的嗓子都喊破了。

  兵们阵脚大乱,手忙脚乱的拿身体去护腰里的火药囊跟手上的火铳。

  最要命的是火绳。

  那正在烧着的火绳。

  嗤。。。嗤。。。

  雨水浇上去,发出一串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

  一根。

  两根。

  成百上千根火绳,在大雨里,光亮飞快的暗下去。

  最后只剩一缕青烟,灭了。

  操演指挥还没喊停,第二波“敌军”骑兵,又冲了上来。

  “稳住!迎敌!”

  “火铳手预备!放!”

  军官还在按着操典发令。

  可回应他的,不是山崩地裂的巨响。

  是。。。稀稀拉拉的几声闷屁。

  大片的火铳,火药受了潮,火绳灭了。

  全成了烧火棍。

  原本滴水不漏的火力网,一下裂开无数个口子。

  “我的铳打不响了!”

  “完了!火绳灭了!完了,芭比Q了!”

  一个兵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他的慌乱,跟瘟疫一样散开。

  对面演戏的骑兵抓住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他们从一个巨大的火力缺口处,狠狠的插进了步兵阵!

  “砰!”

  一个年轻的兵,眼睁睁看着一匹马撞过来。

  虽然是演习,马没披甲,骑兵拿的也是木刀,可那股撞过来的蛮劲儿,还是把他一屁股顶翻在泥水里。

  一个兵倒了。

  整个阵就塌了。

  乱了。

  虽然只是操演,但那个号称坚不可摧的铁阵,被一群拿木刀的“敌人”,轻轻松松的捅了个对穿。

  这是事实。

  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每个新军兵的脸上。

  雨越下越大。

  刚才还牛气冲天的新军,现在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戳在泥水里。

  骄傲和喜悦,被雨水冲的半点不剩。

  剩下的,是透骨的羞辱,和被吓出来的后怕。

  点将台上,于谦那些人脸上的笑都僵了,换上了一副铁青的脸色。

  朱见济的脸,很平静。

  他一动不动的坐着,任凭大雨打湿他的袍子。

  小小的身子,在风雨里看着有点单薄。

  操演结束。

  中军大帐里,闷得人喘不过气。

  试验营的军官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斗败的公鸡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朱见济从帐外走进来,靴子上全是泥。

  他没坐。

  他站到了所有军官面前。

  “都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浑身一抖。

  “你们说,今天输的丢不丢人?”

  朱见济问。

  没人敢吭声。

  “我替你们说,很丢人。”

  “刚还在为赢了欢呼,一转眼就被人冲的稀里哗啦。这要是实战,你们现在,已经是一地的死人。”

  军官们的头,埋的更低了。

  朱见济话锋一转。

  “但是,孤要告诉你们,今天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对面哪三千骑兵。”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的敌人,在天上。”

  他指了指帐篷顶。

  “一场雨,就能让我们最牛的火器,变成一堆烧火棍。”

  “一场雨,就能让我们引以为傲的战力,没掉七成。”

  “一场雨,就能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兵练的再刻苦,战术再精妙,手里的家伙不争气,上了战场,就是去送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砸在地上。

  “这是不可接受的!”

  他猛的转身,看向角落里的李泰。

  “李泰!”

  “臣在!”

  李泰立刻出列,神情紧张。

  “孤给你和军械总局,下一道死命令。”

  朱见济的眼睛里,有火在烧。

  “孤要一种,不怕风,不怕雨的击发玩意儿!孤要一种,在任何鬼天气下,都能打响的火铳!”

  “孤还要一种,不怕水,不怕潮的弹药!让我们的兵,就是跳进河里再爬出来,装填的弹药也能立刻打响!”

  “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朱见济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内,孤要看到成品!”

  “做不出来,你这个格物院院长,就给孤卷铺盖滚蛋!”

  一个月?

  李泰脑瓜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怕风雨的击发?

  不怕水火的弹药?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可一对上朱见济那双不讲道理的眼睛,那三个字,又被他活活吞了回去。

  他看见了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志。

  朱见济没理他,重新看向帐中所有军官。

  “今天的失败,不是完结,是开始。”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多了一项,在各种极端天气下,给孤往死里练!”

  “我们改不了老天爷的脸色,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去适应它。”

  “我们更要用我们的手,去造出能干翻老天爷的武器!”

  “孤信,总有一天,我大明将士手里的刀,将不再怕任何风雨雷电!”

  帐篷里,那群本以心灰意冷的军官,慢慢的,抬起了头。

  他们看着那个小小的,却能撑起一片天的身影。

  心里那团快灭的火,又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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