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章

　　终南山翠微宫，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本是极佳的避暑养疴之地。

　　然而，对于戎马半生、习惯了金戈铁马、运筹帷幄的帝王李世民而言，这大半年的静养时光，却如同被囚禁在黄金笼中的猛虎，空有爪牙，无处施展。

　　辽东铩羽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身体的病痛（痈疽反复，加上旅途劳顿引发的虚弱）又将他牢牢束缚在这方寸之间，批阅奏章、听政监国皆由太子李治在长安主持，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看看风景，读读书，日子寡淡得令人心头发慌。

　　百无聊赖之际，李世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随行人员名录的首位——那个戴着冰冷傩面的身影，江逸风。

　　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来历成谜，在辽东战场上展现出的勇武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迷雾，让阅人无数的帝王也滋生出好奇与探究的欲望。

　　“召江逸风。”一日午后，李世民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苍翠的山色，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诺，”王德急忙小跑出去。

　　片刻，江逸风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傩面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步履沉稳，气息内敛，仿佛与这华丽宫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臣江逸风，参见陛下。”声音平静无波，心里却老大不愿意，好好待在家中陪苏小月，被拖来这雌鸟都看不到一只的鬼地方。

　　“免礼。”李世民抬了抬手，示意王德赐座，“江卿，朕在这翠微宫静养，颇觉烦闷，想起辽东之时，朕……闲来无事，想与卿探讨一番兵法之道，权当消遣，如何？”

　　他语气看似随意，但眼底却掠过傲然。

　　他是谁？他是天策上将，是横扫群雄、奠定大唐基业的绝世统帅，《李卫公问对》虽托名李靖，其中精髓何尝不是他多年征战的心得？他自信，当世兵法，无人能出其右。

　　此番“探讨”，实则是想让自己多个人陪着一起回忆。

　　江逸风面具后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陛下垂询，臣自当知无不言。”

　　“好！”李世民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他示意内侍展开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那便从辽东战事说起。

　　朕亲征高句丽，前期势如破竹，连克十城，然安市城久攻不下，粮草转运艰难，天时又不利，最终只得班师。

　　江卿以为，若由卿指挥，当如何破局？可还有更优之策？”他抛出的，是困扰他多时的难题，也是他引以为憾的挫折。

　　江逸风的目光落在舆图上，并未立即回答。他缓步上前，指尖在安市城的位置轻轻一点，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安市城坚，守将杨万春亦非庸才，强攻确为下策。

　　陛下前期推进过速，战线拉长，天气突变后，让后勤压力倍增，安市城恰恰卡在关键节点，成为我大军咽喉上的骨鲠。”

　　李世民眉头微皱，这正是他痛处，但被如此直白点出，心中略有不快。

　　“然陛下之失，非在安市城之坚，而在‘势’之未成。”江逸风话锋一转。

　　“‘势’？”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

　　“是。”

　　江逸风的手指沿着鸭绿江缓缓移动，“高句丽立国数百年，根基深厚，非一战可摧。

　　陛下欲行雷霆之击，毕其功于一役，却忽略了‘势’的积累。

　　辽东半岛地形狭长，我军主力沿辽河、鸭绿江一线推进，看似强大，实则侧翼空虚，极易被袭扰粮道，正如安市城之战后期所现。”

　　“那依卿之见，当如何‘积势’？”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的考校意味更浓。

　　“其一，如臣以前说过的分化瓦解。”江逸风的手指点在辽东半岛南端与新罗交界处，“高句丽与新罗、百济素有旧怨。

　　若战前便遣精干使节，深入新罗、百济乃至更北方的靺鞨诸部，许以重利，陈明利害，策动其袭扰高句丽后方，或至少保持中立，断其臂膀。

　　此乃‘伐交’，削弱其整体力量，为我主力创造更有利的‘势’。”

　　李世民不想说这事，上次就是因为百济首鼠两端，新罗运粮不济。。。。。

　　“其二，多点渗透，制造混乱。”江逸风的手指在鸭绿江口和辽东半岛东海岸点了几个点，

　　“可精选熟悉水性的精兵，组成数支千人规模的特遣队，乘快船沿海岸线深入敌后。

　　不攻城掠地，专事焚毁粮仓、破坏桥梁、袭杀其地方官吏、散播恐慌谣言。

　　使其后方风声鹤唳，疲于奔命，无法集中力量支援安市城前线。此乃‘奇兵’，乱其后方，耗其国力，积小胜为大势。”

　　“特遣队？深入敌后？”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种作战方式，在大唐主流的正兵对决或以奇兵取胜的思想中，显得有些“旁门左道”，但细细想来，却极具破坏力。

　　“其三，后勤革新。”江逸风的手指重重落在辽河平原，“陛下大军之困，后勤占七分。陆路转运，千里迢迢，损耗惊人。

　　当不惜工本，在莱州（今山东）、登州（今蓬莱）等地大规模建造或征集海船，开辟稳固海上粮道，直抵辽东半岛南端或鸭绿江口。

　　虽受风浪所限，但运力远超陆路，损耗亦大大降低。同时，在辽河平原择地建立大型屯粮基地，就近征集粮草，减轻后方压力。

　　此乃‘固本’，后勤无忧，前线大军方能持久作战，立于不败之地。”

　　“海运……”李世民喃喃道，这个想法在上一次也让崔仁师弄过，只是效果并不明显，后面还高句丽到处袭击海岸补给点，反搞得唐军很是被动。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江逸风清冷的声音在回荡。李世民脸上的考校之色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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