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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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的人声嘈杂如同闷热的潮水,阿史拉月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在江逸风身上扫来扫去。

  那清澈的眼神分明在说:“师兄,您这皇帝亲封的侯爵威风呢?说好的地方官给三分薄面呢?怎地连个户曹都找不着,还得在这闻剩菜味儿?”

  江逸风脸颊微微发烫,被自家师妹无声“打脸”的感觉着实不妙。

  他堂堂忠勇侯,在海上能令敌胆寒,在这洛阳城竟被一个刺史的寿宴难倒了?傩面没带,亮明身份动静太大,思来想去,一个“馊主意”浮上心头。

  恰在此时,前院门房一声高亢悠长的通传,如同破开乌云的响箭:

  “上——官——大——人——到——!”

  这声音瞬间压过后院的嘈杂。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向前院张望。

  江逸风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气质清癯儒雅的中年官员,在门房殷勤的引领下步入府门。那人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步履从容。

  “上官仪?”江逸风心中一动,此人他确有印象。在翠微宫伴驾养病期间,这位时任起居郎的官员常在御前记录,虽无深交,但自己定不会认错。

  原来这上官仪之前与长孙无忌等人同修《晋书》,最近刚被任命为皇长孙陈王李忠的谘议参军,想来是到洛阳来拜见陈王。

  陈王不在?那他被刺史李纬邀请来赴宴,倒也顺理成章。

  机会来了。

  江逸风眼神一亮,一把拉住还有些懵懂的阿史拉月,低声道:

  “师妹,跟紧我,别说话。” 随即,他整了整衣袍,努力模仿着记忆中以前自己府上家将那种沉稳干练又略带傲气的姿态,带着阿史拉月,快步穿过拥挤的后院人群,悄无声息地跟在了正被引往正厅的上官仪一行人后面。

  守卫见他们紧跟着上官仪,又见江逸风气度不凡(冒充家将也得有气势),阿史拉月一身道袍虽简却净,以为是上官仪带来的随从或方外友人,竟未阻拦。

  两人就这样顺顺利利,堂而皇之地混入了觥筹交错、丝竹盈耳的正厅。

  正厅内,灯火辉煌,香气馥郁。

  李纬见上官仪到来,更是喜上眉梢,亲自起身相迎:

  “哎呀呀,上官参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上官仪乃文坛翘楚,又是新晋的陈王近臣,他的到来,无疑给李纬的寿宴大大增光添彩。

  上官仪谦和地回礼,被引至主桌旁的重要席位落座。

  江逸风则带着阿史拉月,如同真正的随从般,低调地退到厅堂边缘一根大柱子的阴影里,既能观察全场,又不甚引人注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热烈,奉承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席间一位与李纬交好的别驾许是喝得兴起,又或是想活跃气氛,更想在才子面前卖弄一下,便站起身来,举杯高声道:

  “今日刺史大人华诞,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实乃洛阳盛事。

  然席间有酒无诗,岂非憾事?久闻上官参军才高八斗,诗名动天下,乃我大唐文坛之北斗,值此良辰,何不赋诗一首,既为李使君贺寿,亦为我等添雅,更可留作佳话,传颂洛阳啊?”

  此言一出,满堂附和。

  “是啊是啊!”

  “上官参军,切莫推辞。”

  “还请参军赐下墨宝,让我等一饱耳福。”

  众人纷纷起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上官仪身上。

  李纬也捻着那把标志性的好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上官仪,眼中满是期待。

  能得当今诗坛领袖在自己的寿宴上即席赋诗,这面子可就太大了。

  上官仪本不喜这等应酬场合,更不愿在寿宴上作应制诗。但众目睽睽,盛情难却,尤其主家李纬那期待的眼神,更是让他难以推拒。

  他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雅的笑容,略一沉吟,缓缓开口:

  “诸位盛情,仪却之不恭。然仓促之间,难有佳构,便献丑作五言一首,聊为李使君寿,亦为诸君助兴。”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这位以“绮错婉媚”着称的宫廷诗宗开口。

  上官仪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掠过主位上捻须微笑的李纬,最后似有深意地停驻在李纬那引以为傲、也因之“获罪”的胡须上片刻,缓缓吟道:

  “洛阳有贵客,华诞聚群贤。

  杯酒酬岁月,笙歌庆尧天。

  莫笑刺史须,风仪自翩然。

  愿得长如此,年年复今朝。”

  诗的前四句中规中矩,是典型的应酬贺寿之语,赞颂寿宴盛况,祝福长寿。

  但第五、六句一出——“莫笑刺史须,风仪自翩然”——整个正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在座的洛阳官员,谁不知道李纬因“好胡须”被房玄龄一句点评,硬生生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撸下来,贬到洛阳当刺史的“典故”?这简直是李纬心中最大的伤疤和禁忌。

  上官仪这诗,表面看是赞李纬胡须漂亮,风度翩翩,实则……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李纬的伤口上撒盐。

  这“莫笑”二字,更是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僵住,眼神躲闪。

  更有知情人偷偷瞄向主位的李纬。

  李纬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僵硬,最后变得一片铁青。

  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这哪是贺寿诗?这分明是当众揭他的短,打他的脸,可偏偏上官仪身份特殊,诗才卓着,这诗表面又挑不出大毛病,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憋得胸口发闷,只觉得眼前发黑。

  厅堂内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寂静,只有丝竹声还在不合时宜地响着,更添几分诡异。

  躲在柱子阴影里的江逸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暗叹:这上官仪,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也是个有脾气的,这分明是借诗讽人,明明是长孙的人,却为房相那句点评“鸣不平”?或是单纯看不惯李纬这浮夸排场?无论如何,这篓子捅大了!

  眼看李纬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要发作,满堂宾客噤若寒蝉,气氛降至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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