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章

　　寿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刺史府邸恢复了夜的宁静，只有仆役收拾杯盘碗盏的轻微声响。

　　江逸风与阿史拉月正欲寻机离开这喧嚣之地，一位身着监事服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对着江逸风恭敬一揖：

　　“这位郎君，我家阿郎有请，请随我来书房叙话。”

　　阿史拉月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看向江逸风。

　　江逸风却神色平静，微微点头：“有劳引路。”

　　他知道，李纬必然识破了他这“家将”的身份，至少，猜到了他背后代表的是谁。

　　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纬已换下华服，只着一身常服，正坐在书案后。见到江逸风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堆满了热络又带着几分谨慎的笑容，快步迎上：

　　“哎呀呀，这位郎君，快请坐，今日宴上，郎君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解围之情，李某感激不尽。” 他绝口不提“家将”身份，只称“郎君”，态度却恭敬得不像是对一个仆从。

　　江逸风拱手回礼：“李刺史言重了，在下不过一时口快，不敢居功。”

　　“哪里哪里，”李纬连连摆手，亲自给江逸风倒了杯茶，压低声音道，“郎君身份，李某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实不相瞒，在下是忠勇侯府中下人，来洛阳帮侯爷办些私事。”江逸风顺势把落户的事说了一遍。

　　“您能屈尊降贵，为忠勇侯府上那位仙师师妹办理道籍这等琐事，足见侯爷待下宽厚，更显郎君您深得侯爷信重啊。”

　　李纬心中一惊，这忠勇侯可是太子的人，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虽为孤臣但在皇帝心中地位可不低。

　　“些许小事，劳烦刺史大人挂心了。”江逸风依旧语气平淡。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李纬连忙道，“忠勇侯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乃我大唐柱石，侯爷师妹的事，那就是李某分内之事，岂敢怠慢？”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书案上早已备好的两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牒，“郎君请看，这是贵师妹的道牒文书，以及洛阳县衙出具的户籍路引，一应手续，均已办妥，户曹那边，我已亲自交代，绝无差池。”

　　这文牒上多处空着，只要任意填上名字即可，办事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这显然不是对待一个普通侯爷家将的态度，而是对那位深得太子（李治）信任、圣眷正隆的忠勇侯本人，或者说，是对未来储君势力的敬畏和讨好。

　　李纬将文牒恭敬地递给江逸风，姿态放得极低。

　　江逸风接过文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收入怀中：“多谢刺史大人费心。侯爷若有知，定会感念大人之谊。”

　　“不敢当，不敢当，”李纬笑容更盛，“能为侯爷分忧，是李某的荣幸，还请郎君回长安后，代李某向侯爷问安。若有机会，李某定当亲赴长安，拜谒侯爷。” 他这话，无疑是想搭上忠勇侯这条线，进而攀附太子。

　　江逸风敷衍地应承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李纬一路热情相送，直到书房门口，看着江逸风和等候在外的阿史拉月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今日这场宴席，上官仪的诗如当头棒喝，这忠勇侯“家将”的续诗和解围，以及其背后代表的势力，更让他看清了现实——纠结过往得失毫无意义，未来的路，得看准方向。忠勇侯，太子……这才是真正值得押注的大树。

　　数日后，翠云峰下。

　　山风微凉，吹拂着阿史拉月灰布的道袍。她看着眼前即将远行的师兄，眼中有些不舍，又带着山居之人特有的澄澈。

　　“师兄，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多加小心。”她轻声叮嘱，“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不比海上明刀明枪。师父教的‘抱月桩’，望师兄常习，莫让戾气侵扰了本心。”

　　江逸风看着眼前清丽依旧却多了几分沉静的师妹，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册子递给她：“这是我的一些酿酒心得，莫要外传。山中清寂，聊作消遣，照顾好师父，也照顾好自己。”

　　阿史拉月接过锦囊，指尖触碰到江逸风略带薄茧的手掌，微微一颤，随即握紧册子，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师兄放心。山中岁月静好，道法自然。

　　倒是你，莫要……太逞强了。”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若有闲暇，可回山看看师父。”

　　“嗯。”江逸风应了一声，深深看了一眼师父清修的木屋方向，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马蹄踏着青石小径，嘚嘚作响，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阿史拉月伫立良久，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山风中，才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和文书，转身，一步步向那云雾缭绕的山顶走去。红尘与方外，似乎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终南山，翠微宫含风殿。

　　当江逸风风尘仆仆赶回长安时，迎接他的并非凯旋的喧嚣，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

　　整个长安城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霾之下，宫城内外，气氛肃杀，北禁南禁两军，千牛卫的军博随处可见。

　　刚进江府苏小月见到江逸风归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惶急地禀报：“夫君，您可算回来了！宫里……宫里出大事了，陛下……陛下又病倒了，这次……这次听说比以往都凶险，太子殿下日夜守在含风殿，寸步不离。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

　　江逸风心中一沉，果然有事。

　　他摘下风尘仆仆的斗笠，露出傩面，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洛阳生辰宴上的插曲、山中的宁静，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

　　“何时的事？”他沉声问道，一边快速向内室走去更换朝服。

　　“就在三日前，陛下去了翠微宫！听说……听说连孙思邈孙神医都被急召入宫了，外面都在传……传……” 苏小月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贞观天子，那位开创了煌煌盛世的雄主，他的生命之火，正在终南山巅的含风殿中，剧烈地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江逸风迅速换好侯爵常服，未及休息，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沉声道：“备马，我得去翠微宫。”

　　他必须立刻入宫，无论能否见到圣颜，他都必须守在宫外，守在太子李治身边。

　　马蹄急促地踏过长安城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着终南山的方向疾驰。

　　江逸风坐在马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翠微宫方向，眼神凝重。

　　洛阳的浮华，山中的宁静，都已成过往。

　　长安，这座权力与欲望交织的都城，即将迎来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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