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章

　　数日后，大朝会。

　　太极殿上，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金甲武士持戟挺立，气象威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高高的丹陛之上，皇帝李治端坐龙椅，冠冕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

　　冗长的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漕运、边防、辽东苏定方的战报……一切看似如常，但大殿里那根无形的弦却越绷越紧，沉甸甸的气息压得一些敏锐的大臣几乎喘不过气。

　　当例行政务终于奏对完毕，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安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文臣队列中跨出，

　　“臣，中书侍郎李义府，有本启奏。”

　　李义府的声音清亮高亢，瞬间刺破殿中沉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双手高举着一份奏章，紫袍映衬下，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侍立在御阶旁的内侍少府王伏胜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接过奏章，转身小跑着呈递到御案上。

　　李治的目光落在那份奏章上，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硬木的封皮，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这声音，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缓缓抬起头，冠冕的玉珠微微晃动，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定格在李义府身上：

　　“李卿，所奏何事？”

　　李义府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挺直腰背，一字一顿，清晰有力地喊出了那句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足以震撼整个朝堂的话：

　　“臣——奏请——废黜王氏皇后之位，改立——武昭仪为后！”

　　“废王立武”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猛然在太极殿那高阔的穹顶下炸响！

　　其威力之大，瞬间将殿内所有表面的平静撕得粉碎。

　　时间仿佛凝固了，百官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无数道目光——震惊的、愤怒的、恐惧的、窥探的——齐刷刷地射向李义府，又惊慌地扫向丹陛上的皇帝，最后投向关陇重臣班列最前方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太尉长孙无忌。

　　“哗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瞬间的死寂。

　　侍中韩瑗，这位素来方正的老臣，须发怒张，因极度的震惊，身体剧烈一晃，脚下不稳，竟带倒了身旁放置象牙笏板的檀木架子。

　　数十枚洁白的象牙笏板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惊得殿中监急忙招呼内侍清理。

　　“放肆！李义府，你……你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尚书右仆射褚遂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步踏出班列，直指李义府，声如洪钟，因极度的激愤而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皇后乃先帝亲选，母仪天下，仁德淑慎，何罪之有？废立国母，动摇国本，此乃亡国之兆！尔等小人，为求升迁，竟敢构陷国母，离间皇家，其心可诛！”

　　礼部尚书许敬宗，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出来，尖利的声音针锋相对地指向褚遂良：

　　“褚相此言差矣！皇后失德，谋害皇嗣，这是宫廷里明摆着的事，陛下心如明镜，自有圣断，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指摘圣意？

　　武昭仪才德兼备，深孚众望，诞育皇子有功于社稷，正位中宫，是顺天应人之举。

　　你等一味墨守成规，难道把陛下当成汉惠帝了吗？”他巧妙地引用了汉惠帝被吕后掌控的典故，既抬高了武氏，又暗暗将长孙无忌等人比作擅权的外戚，用心险恶。

　　户部尚书高季辅，紧随其后出列，声音沉稳有力：

　　“许尚书言之有理，国本稳固，首在陛下血脉传承。王皇后入宫多年，膝下无子，这是天意不眷顾。武昭仪已为陛下诞下龙子，这是天佑大唐。立子贵母，自古常理。

　　而且陛下心意已明，为臣子的，应当体察上意，顺应时势，这才是忠君之道，怎能因循守旧，阻碍圣心？”他的话语直指“无子”这个王皇后最致命的弱点，并以“忠君”为名，将反对者置于道义的下风。

　　中书令来济面色铁青，他出列后并未立刻反驳许、高二人，而是朝着丹陛上的李治深深一揖，语气恳切：

　　“陛下，皇后乃一国之母，岂可轻言废立？王皇后是当年先帝为陛下所选，昭告天地祖宗，名分早定。

　　今日若无重大过失而废黜她，如何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如何为天下表率，安定人心？陛下三思啊，此例一开，后宫不安，朝纲混乱，后患无穷！”

　　尚书左仆射于志宁，这位在关陇集团中地位超然、素来持重的老臣，此刻也站了出来，忧心忡忡地说：

　　“陛下，废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门第高贵，母仪天下多年，并无明显过错。

　　若骤然废之，恐怕会伤及关陇、山东士族之心，动摇国家根基。况且武昭仪……出身不高，若立为后，恐怕天下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圣德。望陛下念及江山社稷之重，切勿被一时意气所蒙蔽。”

　　一时间，太极殿内如同炸开了锅。

　　李义府、许敬宗、高季辅三人，与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于志宁等人，唇枪舌剑，激烈交锋。

　　支持者引经据典，强调“子贵母荣”和“顺从圣意”；反对者则高举“先帝遗命”、“祖宗法度”和“礼制纲常”的大旗，痛斥“废后”是动摇国本、祸乱朝纲之举。双方各执一词，寸步不让，言辞越来越尖锐，火气越来越盛。

　　太极殿的空间，此刻被这激烈的争吵声浪所充斥、激荡，嗡嗡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丹陛之下，如同被无形的界限分割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彼此怒目而视，无形的火花与刀锋在空气中碰撞。

　　而此刻，站在勋贵班列最前方，一直闭目养神、如同石像般的兵部尚书李积，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位大唐军方的元老，目光平静地扫过激烈争辩的双方，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帘，仿佛眼前这场决定帝国未来的风暴，不过是池塘里的一点涟漪。

　　他的沉默，如同战场上按兵不动的大军，本身就是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李治依旧端坐于龙椅之上，冠冕的珠帘微微晃动，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龙头。

　　殿中的争吵如同狂风暴雨，却似乎丝毫未能动摇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如同一个局外人，等待着这场风暴最终会将他带向何处。

　　僵持。时间在激烈的争吵中一点点流逝，日影西斜，殿内的光线也随之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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