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八章

　　江逸风默然，目光投向远处那顶最大的帅帐，帐中人影幢幢，肃杀之气弥漫。

　　他调转马头，又寻至契苾何力的营盘。

　　这位铁勒名将倒是见了他，但帐中气氛同样紧张。

　　“你小子是来送行的？”契苾何力身着戎装，正对着沙盘推演，见江逸风进来，上前拍拍江逸风的肩头，眉宇间也有少许挥之不去的忧虑，却非全为辽东。

　　“就是来看看你撒尿要不要人扶？”江逸风开门见山，话锋一转，“此去辽东，山高路远，秋冬苦寒尤甚。

　　务必要督促粮草转运，多备御寒衣物、毡帐、油脂火种。

　　尤其要提防高句丽人袭扰粮道，断我根本，万不可因初战顺利而轻敌分兵冒进。”

　　契苾何力听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他重重叹了口气：“老兄我记下了，定当小心谨慎。”他忽的压低了声音，带着更深的焦虑，“只是……不瞒老弟，我这心里，如今更悬着西边。

　　铁勒诸部，薛延陀虽灭，余部犹存，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各部，近年互有摩擦，暗流涌动。

　　我这辽东道总管一走，只恐后院起火……陛下此番，摊子铺得太大，东西难以兼顾。”他忧心的是自己的部曲根基之地，对于江逸风关于辽东后勤的切肤之谏，虽有感激，却也只能口头应承，实则难以全力顾及。

　　江逸风看着契苾何力眼中真实的忧虑，知道再劝已是多余。

　　他拍了拍这位故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黯然离开了这座弥漫着焦灼气息的军营。

　　出了军营后的江逸风仰天长叹，尽人事，听天命吧。

　　长安，东宫丽正殿。

　　熏风拂过殿前玉兰，带来初夏的微醺。

　　殿内，年仅八岁的太子李弘端坐书案后，小脸上却无半分专注。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毛诗》，都讲令侍讲上官仪正讲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声音清朗，抑扬顿挫。

　　“太子殿下，”上官仪停下讲解，看着李弘明显神游物外的眼神，温声问道，“可是此句有所不解？亦或……心有所念？”

　　李弘回过神来，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低声道：“先生……弘无事。

　　只是……只是有些想念父皇与母后了。”他抬头，眼中带着纯然的信任，“父皇在洛阳，有母后悉心照料，听闻言有江侯那般神医在侧，定是安泰无忧的。

　　母后虽在深宫，亦必能襄助父皇，处理万机……弘在长安，有先生教导，有太子太师（于志宁）辅佐监国，只需好好读书，便好。”

　　上官仪闻言，心中却如被重锤击打，泛起一片苦涩的涟漪。

　　眼前这八岁的孩童，身负监国重任，却只知依赖远在洛阳的父母，全然不知这朝堂之上已是波谲云诡，各自站队。

　　长孙太尉一党灰飞烟灭的余烬未冷，那深宫之中伸出的无形之手，又岂会满足于此？太子如此天真，如何在这权力旋涡中立足？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和劝勉了几句，待课业结束，太子被内侍引去用膳。

　　上官仪收拾书卷，刚走出丽正殿不远，便被一人拦下，正是太子太师、检校侍中于志宁。

　　这位曾为太宗、高宗两朝重臣的老者，如今须发皆白，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游韶（上官仪字）”于志宁一把拉住上官仪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急促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快步走至一处僻静的回廊转角，四顾无人。

　　于志宁才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声音带着颤抖：“游韶，长孙太尉……倒了，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是我于志宁？还是你上官游韶？或是整个关陇旧族？”他眼中透出恐惧，“皇后……皇后其志不在小。

　　废王立武，诛杀无忌，如今又借征辽转移朝野视线……她是在一步步剪除异己，独揽大权。

　　太子……太子年幼纯善，全然不察，你我身为臣子，太子师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社稷危殆？我现在追悔莫及，当初为何选择了中立。。。。。。”

　　上官仪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志宁兄，稍安勿躁。

　　如今之势，敌强我弱，皇后耳目遍布朝野，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你身居要职，更需谨言慎行，示之以弱，切莫锋芒毕露，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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