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九章

　　夜已极深，烛泪将尽。

　　一番酣畅淋漓的诗文论道后，暖阁内弥漫着知交相得的温馨。

　　卢照邻望着江逸风傩面下那双睿智的眼眸，心中感慨万千，得遇此等人物，实乃平生大幸。

　　江逸风看着卢照邻日渐红润的面色，心中亦感欣慰。

　　他沉吟片刻，温言道：“卢兄，诗书乃雅事，然人生于世，亦需安身立命。兄之大才，岂可长久埋没？

　　某观兄之病体已近痊愈，当思量日后前程。不知卢兄可有出仕之意？某或可于御前，略尽绵薄之力。”

　　为卢照邻谋个前程，既是为其生计考虑，也是爱惜其才，不欲其因贫病而蹉跎岁月。

　　卢照邻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出仕？他并非没有此念。

　　邓王府典签的经历虽不算如意，但读书人，终究有致君尧舜、兼济天下的抱负。

　　然而……他眉头微蹙，脸上浮现出忧愤之色，声音也低沉下来：“侯爷厚爱，照邻铭感五内。

　　然……当今天下，牝鸡司晨，天后临朝称制，权柄凌驾于天子之上，此乃乾坤颠倒，纲常紊乱，若出仕为官，照邻……照邻必当尽忠职守，以正朝纲。

　　若有机会，定要与其他忠直之士一道，上书谏言，匡扶社稷，还政于陛下，断不能坐视妇人干政，遗祸无穷。”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文人的倔强。

　　江逸风静静地听着，傩面遮掩下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眸子，在烛火映照下，显得越发幽深难测。

　　待卢照邻激愤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透人心的力量：“卢兄忠直之心，某深为感佩，然……卢兄可知，为何会是今日之局面？”

　　卢照邻一怔：“为何？自然是那天后……权欲熏心……”

　　“非也。”江逸风轻轻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深沉的夜色，又仿佛在揭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根源，在于‘关陇’二字！”

　　“关陇？”卢照邻不解。

　　“正是，”江逸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寒意森森。“自西魏、北周以来，以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为核心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便如附骨之疽，牢牢掌控着朝廷命脉！

　　前隋文帝、炀帝，乃至我朝高祖、太宗，皆欲除之而后快，然其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凶险狡诈，远超想象。”

　　他身体微微前倾，傩面几乎贴近卢照邻，一字一句，如同冰锥般刺入卢照邻的耳中：“太宗皇帝，雄才大略，然其稍有才能、可威胁皇权的兄弟、子侄，如隐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汉王李元昌、吴王李恪……乃至……魏王李泰，最终结局如何？卢兄可曾细思？”

　　每一个名字，都如同一道惊雷，在卢照邻耳边炸响！这些都是皇家讳莫如深的皇室惨剧。

　　“这……这……”卢照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虽为文人，亦知宫廷斗争残酷，但从未将这些血淋淋的往事与那庞大的“关陇”集团联系起来。

　　此刻被江逸风如此直白地点破，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窥见了那华丽龙袍下掩盖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这些……难道都是关陇下的手？

　　江逸风看着卢照邻惊骇欲绝的模样，继续用那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关陇之毒，其害之烈，远甚于高句丽，他们为保自身权位，不惜一次次将皇室血脉推向深渊。

　　如今，陛下龙体……沉疴难起，几已无法视事。

　　而陛下诸子……”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沉痛，“太子殿下之疾寿不过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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