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六十一章

　　江逸风的目光掠过那些匠人手中正在锻造的，正是吐蕃军队制式的弯刀和矛头，其形制与工艺，隐约能看到唐军兵器的影响，却又带着吐蕃自身的粗犷风格。

　　他注意到，这些工匠使用的工具颇为简陋，冶铁炉的效率也远不及他记忆中大唐官营工坊的水平，但他们捶打、淬火的某些手法，却又带着熟悉的、源自中原的影子。

　　他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些百炼钢、淬火技术的只言片语，与眼前这些沦为奴隶、被迫为敌人锻造利刃的同族身影重叠在一起，泛起一阵冰冷的刺痛。

　　“他们……平日就吃这些？”汪植指着工坊角落处，几个正在休息的工匠手里端着的木碗。

　　碗里是某种黑乎乎、掺杂着大量麸皮和不知名草根的糊状物，几乎看不到半点油星，更遑论肉食。

　　旁边放着一桶浑浊的、带着异味的饮水。

　　多吉瞥了一眼，语气平淡：“奴隶之身，能有口吃的活命，已是不易。那是青稞混了豆渣和野草打的糌粑，管饱。”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堡内武士、头人，自然不是吃这些。”

　　正说着，一名监工见有贵人驻足观望，连忙呵斥着几名工匠加快动作。

　　一名年岁稍长、动作略显迟缓的工匠，因未能及时躲开飞溅的火星，被监工一鞭子抽在背上，破烂的衣衫顿时裂开一道血痕。

　　那老匠人闷哼一声，不敢反抗，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手中的铁锤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叶开看得双目喷火，拳头紧握，若非汪植在一旁暗暗拉住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

　　他低声骂道：“直娘贼，欺人太甚！”

　　江逸风面色沉静，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名挨打的老匠人，又扫过整个工坊那些麻木而疲惫的面孔，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心底。

　　他知道，在这座雄伟的青瓦达孜宫堡之下，在韦氏家族光鲜的权力背后，是无数这样的血泪与骸骨在支撑。

　　多吉似乎也觉气氛有些凝重，干咳一声，岔开话题：“江先生，那边风景不错，可要去看看？”

　　江逸风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有劳带路。”

　　他转身离去，不再看那工坊一眼。

　　然而，那三角烙印的灼痕，那黑乎乎的糌粑，那皮鞭下的血痕，却如同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中。

　　在这吐蕃腹地，他看到的不仅是权力的博弈，更有这血淋淋的生存现实。

　　这股压抑的暗流，比宫堡内的阴谋算计，更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前路，似乎愈发行走困难。

　　逻些，红山宫。

　　相较于青瓦达孜宫堡的军事雄浑，此处的氛围更显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佛香缭绕的出世之感。

　　在一间陈设素雅、可俯瞰整个逻些城的暖阁内，年迈的文成公主斜倚在锦榻之上。

　　岁月与高原的风霜在她雍容的面容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昔日的明艳已化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眸，历经沧桑，依旧沉淀着智慧与洞察。

　　她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光滑的佛珠，气息略显短促，显然精力已大不如前。

　　韦·松囊坐于下首，姿态恭敬，却并无多少臣属的卑微。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简单的姑侄与君臣，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血缘纽带的战略同盟。

　　“姑母近日气色似有好转。”韦·松囊寒暄道，目光却敏锐地留意着公主的神色。

　　文成公主微微抬眼，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皆是佛祖庇佑，苟延残喘罢了。

　　你今日来，不止是问安吧。”她深知这位权侄，无重要之事不会轻易前来打扰她这“不染刀兵因果”的方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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