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桑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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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夏末秋初的日头,已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煦而明亮,如同上好的陈年黄酒,泼洒在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院子里那几株老桑树,叶子肥厚,绿得发乌,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蝉声尚有余响,却也不再是撕心裂肺的鼓噪,只间歇性地、懒洋洋地拉着长音,与远处晒场上打连枷的“嘭、嘭”闷响,以及鸡犬的偶鸣,交织成一曲芜杂却安稳的田园交响。
林清轩坐在廊檐下的竹椅里,手中捧着的,并非昔年的兵书战策、经史子集,而是一本薄薄的《千字文》,纸页泛黄,边角卷起,带着庄户人家孩童惯有的摩挲痕迹。他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粗陶茶碗,里面是刚沏的、最寻常不过的农家炒青,茶汤清冽,微带苦涩,回味却有一股子质朴的甘醇。
内室里,隐隐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旋即又被妇人轻柔的哼唱抚平。那声音,属于阿桑。不过片刻,阿桑抱着襁褓,缓步走了出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鬓角有些散乱,脸上带着些许产后的虚浮,但眉宇间却充盈着一种沉静的、近乎神圣的光辉。
“醒了,许是饿了,又不肯好好吃。”阿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宠溺的无奈。她走到林清轩身边,将襁褓微微倾向他。
林清轩放下书卷,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包裹。孩子刚足月,皱巴巴的小脸渐渐长开,露出白皙的皮肤,眉眼像极了阿桑,清澈而温顺。此刻,他正嘟着小嘴,小小的拳头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林清轩伸出食指,轻轻触碰那柔嫩至极的掌心,孩子竟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指节,那微弱而坚定的力量,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早已冰封沉埋的心湖。
他名林安,小名安安。是林清轩亲自取的名字。不求他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只愿他此生安宁,岁岁平安。
“给我吧,这小魔星,一刻也离不得人。”阿桑笑着,又将孩子接了回去,自然地侧身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开始哺乳。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幅恬静、饱满,充满了生命原始力量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奶香、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以及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林清轩静静地看着,心中那片荒芜了太久、被权谋、杀戮、背叛灼烧得龟裂的土地,仿佛正被这涓涓细流般的日常悄然浸润。他想起了京城府邸中的玉粒金莼,想起了盛宴上的琼浆玉液。那些东西,色泽诱人,入口醇烈,能让人在瞬间飘然欲仙,忘却烦忧。可狂欢之后,往往是更深沉的空虚与头痛欲裂的宿醉。它们像最华丽的毒药,一点点侵蚀人的肝肠,麻痹人的心智,最终将人拖入万丈深渊。
他曾是那般沉溺于那“美酒”之中。权力的美酒,地位的美酒,虚名浮利的美酒……一杯接一杯,饮鸩止渴,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殊不知早已成了酒瘾的奴仆,迷失在朱门沉浮的幻梦里。直至大厦倾颓,杯碎酒洒,他才从那片狼藉中惊醒,发现自己除了满身伤痕与无尽的虚无,竟一无所有。
而如今,这粗茶,这淡饭,这妻子的温言,这幼子的啼笑,这日升月落的寻常,不正像那最平淡无奇、却日日离不开的清水么?它无味,乃至寡淡,不能带来片刻的极乐,却真正滋养着生命,涤荡着污浊,让人在最质朴的需求满足后,获得一种踏实而长久的安宁。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阿桑喂饱了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问道。
林清轩回过神,目光落在阿桑因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上,心中微微一涩,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暖流覆盖。他笑了笑,道:“在想……这日子,真好。”
阿桑睨他一眼,唇角弯起:“从前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侯爷,如今倒满足于这粗茶淡饭,布衣荆钗了?”
“美酒虽好,易乱人心性,多饮伤身。清水至淡,方能细水长流,滋养根本。”林清轩缓缓道,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院落,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从前在朝在野,见的听的,多是追名逐利,倾轧构陷。为了杯中之物,多少人红了眼,黑了心,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君臣相疑……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忙。哪有眼下这般,听着风声雨声,守着妻儿灯火,来得真实痛快。”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内里却蕴含着血泪斑斑的过往。阿桑虽不完全知晓他曾经的惊涛骇浪,却也从他偶尔的梦呓、紧锁的眉峰间,窥见过一二。她不再多问,只将睡熟的孩子轻轻放入旁边的摇篮,拿起一件未做完的小衣,就着日光缝补起来。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与安稳。
这时,院门外探进几个小脑袋,是庄子里农户家的孩子。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才五六岁,个个晒得黝黑,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眼睛里却闪着好奇而怯生生的光。他们知道这位新来的林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不像以前的庄头那般凶恶,便常常大着胆子过来,听他讲些故事,或者看他写字。
“林先生……”最大的那个孩子,名叫石头的,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林清轩朝他们招招手。孩子们便一窝蜂地跑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在廊下站成一排,不敢靠得太近。
林清轩看着这些孩子,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玉盘珍羞”,什么是“权势煊赫”,但他们有着最蓬勃的生命力,像田埂边的野草,迎着风雨,顽强生长。他心中一动,拿起那本《千字文》,温声道:“今日,我教你们认几个字,可好?”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地点头。
林清轩翻开书页,指着开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他没有直接念,而是问道:“你们抬头看,我们头顶是什么?”
“是天!”孩子们异口同声。
“低头看,脚下是什么?”
“是地!”
“天是什么颜色?”
“蓝的!有时候是黑的!”
“地呢?”
“黄的!黑的!绿的!”
林清轩笑了:“是啊,天在远处看,是玄黑色的,深邃无尽;我们脚下的土地,是黄色的,厚实可靠。这就是‘天地玄黄’。这天地之间,无比广大,无比久远,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一片混沌蒙昧的状态,这就是‘宇宙洪荒’。”
他用最浅白的话语,解释着这蕴含至理的文字。又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起来。“看,这就是‘天’字,像不像一个人,张开了双臂,顶着苍穹?这就是‘地’字,左边像泥土,右边藏着生命的种子……”
孩子们围拢过来,小脑袋凑在一起,看得目不转睛。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这些字背后的深意,但那横平竖直的笔画,那从先生口中流淌出的关于天地起源的故事,却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求知的种子。
林清轩看着他们专注的神情,心中那份被权力与仇恨蚀刻出的空洞,仿佛又被填上了一块。他想起昔日府中,为子侄延请名师大儒,金银如流水般花出去,那些孩子却在华丽的书房里,学着勾心斗角,揣摩圣意,何曾有过眼前这般,对知识最纯粹的好奇与渴望?
“先生,”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认了字,以后就能像您一样,看懂好多好多书,知道好多好多故事了吗?”
林清轩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能。认了字,你便能读懂前人的智慧,明白世间的道理。可以看星星为何闪烁,看草木为何枯荣。可以知道,千里之外的人们如何生活,千年之前的王朝如何兴衰。这天地,在你眼中,便会更大,更清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些稚嫩的脸庞,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像是在告诫他们,又像是在警示曾经的自己:“读书识字,明理为先。并非为了将来考取功名,跻身朱门,去争那杯容易醉人的‘美酒’。而是为了让你们的心,像这清水一般,清明,透亮。知道何为真,何为假,何为善,何为恶。知道在这世间,除了权势利禄,还有更恒久、更宝贵的东西。譬如这天,这地,这阳光雨露,譬如父母的慈爱,邻里的和睦,譬如自己双手创造出的、踏踏实实的生活。”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认真地点着头。
阿桑在一旁听着,手中的针线慢了下来。她看着林清轩耐心教导孩子的侧影,看着他眉宇间那股沉淀下来的平和与从容,心中充满了欣慰。她知道,那个被噩梦缠绕、周身散发着戾气与孤寂的男子,正在被这桑麻田园、被这啼哭与书声,一点点地治愈。那深入骨髓的创痕,虽不会完全消失,却已在慢慢结痂,生出新的肌理。
接下来的日子,林清轩便真的做起了这田舍间的“教书先生”。每日午后,廊下便是他的学堂。他不只教《千字文》、《百家姓》,也教简单的算术,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讲讲各地的风物人情,甚至将一些粗浅的农事知识、为人处世的道理,融入其中。
他看孩子们在泥地里用树枝写字,看他们为学会一个新字而欢呼雀跃,看他们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笑容,常常会恍惚。比起昔日朝堂上,那些口蜜腹剑、舌灿莲花的“饱学之士”,这些懵懂孩童的真诚求知,更能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有时,他会抱着安安,在院子里踱步,指着桑树告诉他:“这是桑树,它的叶子,可以喂蚕,蚕吐丝,就能做成你身上穿的柔软衣裳。”指着远处的田垄:“那里种着麻,收了麻,沤了皮,绩成线,就能织成布,做阿爹身上这样的衣服。”
安安自然听不懂,只会咿咿呀呀地挥舞小手。
阿桑则会在一旁笑道:“他这么小,哪里懂这些。”
“不懂无妨,”林清轩道,“总要让他知道,他身上衣、口中食,从何而来。知道这世间最根本的,并非京城朱门里的浮华,而是这田垄间的春种秋收,是这‘桑麻’之言。如此,他将来才不会被那‘美酒’所惑,失了根本。”
夕阳西下,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铺着青石板的院子里。炊烟袅袅升起,与暮霭融合在一起,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是人间最寻常,却也最珍贵的烟火气。
林清轩知道,他心中的冰山,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桑麻话”中,缓缓消融。那曾经以为永难愈合的伤口,被这平淡如水的时光,耐心地滋养着,抚慰着。他不再去回想过去的辉煌与惨痛,也不再焦虑于不可知的未来。他只专注于当下,专注于妻儿的笑靥,专注于这田舍间的安宁。
清水虽淡,却是生命之源;美酒虽醇,终是穿肠毒药。这个道理,他用了半生的浮沉,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才终于明白。如今,他只愿守着这瓢清水,在这桑麻环绕的田舍之间,度此余生。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教书”之举,或许,正是在为这纷扰不断的世间,留存下一丝清明的火种,警示着后来人,莫要再重蹈那追慕“美酒”、最终沉沦的覆辙。这,或许便是他这位曾经的“朱门”中人,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讽今”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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