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寒山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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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故事纯属虚构推理,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萧煜卸下官服那日,长安城正飘着第一场雪。

  他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他亲手将那个女子送进了吃人的宫廷。

  如今他布衣芒鞋站在她修行的寺院外,怀里那卷亲手抄写的佛经已被体温焐热。

  山门吱呀一声打开,小沙弥好奇地看着这个在雪中站立许久的中年人:“师父问,施主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萧煜望着院内那棵熟悉的菩提树,忽然想起她当年入宫前夜说的话——

  “萧大人,你总说身不由己,可这世上最可怕的牢笼,从来都是自己画的。”

  他将佛经轻轻放在青石阶上,转身踏碎满山寂静。

  有些路,走错一步,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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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落了今冬的头一场雪。

  不是什么鹅毛大雪,是那种细碎的,带着点儿羞怯的,盐末儿似的雪星子,悄无声息地从铅灰色的、低矮的天幕里筛下来。落在乌沉沉的官袍上,顷刻间便化了,只留下一星半点的湿痕。萧煜站在府邸门前那对石狮子中间,仰头看了看天。冰凉的雪屑沾在脸上,细微的一点刺麻,反让他因连日交接公务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府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沉重的吱呀声,像是给一段人生落了锁。他没有回头。车马早已备好,简单的行囊,一个跟随多年的老仆,再无其他。他卸任的消息并未大肆张扬,可该知道的人,终究是知道了。也好。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青灰色棉袍,这身布衣穿在身上,初时还有些陌生空荡,此刻迎着这风雪,反倒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踏实的暖意。

  马车碾过积了薄雪的青石板路,辘辘声在空旷的坊间显得格外清晰。他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在风雪中轮廓模糊的皇城。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都隐在了这片白茫茫之后。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落雪天……记忆的闸门被这相似的雪色冲开,一股带着铁锈味和焦糊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那不是这般温柔的小雪。是乱箭似的,裹着北风呼啸的,砸在人脸上生疼的大雪。是宫变那一夜的血与火。

  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宫殿燃起的熊熊烈焰将夜空映成一种诡异的赭红色。雪花飘进去,瞬间便蒸腾成虚无。他那时还是个年轻的兵部郎中,穿着冰冷的甲胄,握着染血的长剑,跟在当时还是亲王的今上身后,在一片混乱中冲杀。脚下是温热的、黏稠的,不断漫延的血泊,混杂着泥泞的雪水。他记得自己挥剑砍翻一个冲过来的叛军侍卫,滚烫的血喷溅到他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也记得在火光摇曳的阴影里,他亲手将一封密信投入火盆,火焰猛地蹿高,吞噬了那薄薄的绢帛,也吞噬了某个家族最后的生机。信是那个家族通敌的“铁证”,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他只知道,今上需要这个“证据”,而他,递了上去。

  雪更大了,覆盖了血迹,覆盖了尸骸,试图掩盖这人间地狱的惨状。可那焦糊的血腥气,却顽固地钻入鼻腔,烙印在记忆深处,多年不散。

  马车猛地一顿,将萧煜从血腥的旧梦里拽了出来。他微微喘息着,额角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窗外,已是长安城外。官道两旁是落了叶的枯瘦树木,枝桠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像挂了些许棉絮。田野荒芜着,远处有寒鸦掠过,留下几声凄凉的啼叫。

  “老爷,前面就是十里亭了。”老仆在外低声禀报。

  萧煜“嗯”了一声,并未吩咐停车。他知道那里定然有不少“故人”等着“饯行”。同僚的,门生的,甚至可能还有宫里的内侍。虚情假意的挽留,小心翼翼的试探,或是幸灾乐祸的观望……他不想应付,也无需再应付了。

  马车并未减速,径直驶过了那座孤零零立在风雪中的小亭。眼角余光里,他似乎瞥见了亭中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翘首望向这边。他没有停留。

  接下来的路程,萧煜并未循着惯常的官道南下,而是有意无意地,折向了西南方向。路渐渐崎岖,人烟愈发稀少。山川换了面貌,不再是关中平原的坦荡,多了些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谷。他弃了马车,换了一匹温驯的青骢马,老仆也骑着另一匹跟在后面。

  他去看过巴蜀的险峻,栈道如丝,缠绕在云雾缭绕的绝壁之上。他去听过江南的细雨,敲打在乌篷船上,淅淅沥沥,润湿了黛瓦粉墙。他也曾在黄河的古渡口,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咆哮着东去,如同逝去的年华,永不回头。

  这一路,他见过衣衫褴褛的农夫在龟裂的田地里刨食,也见过豪绅的朱门之内夜夜笙歌,酒肉腐臭。他见过地方官吏如何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将朝廷的赈灾粮款层层克扣,中饱私囊。那些他曾在中枢衙门的卷宗上看到的冷冰冰的数字,此刻都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面黄肌瘦的脸,化作了路边冻饿而死的骸骨,化作了百姓眼中那混合着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的眼神。

  一次,在一个刚遭了水患的县城外,他亲眼目睹了灾民哄抢官府施的、几乎是清可照人的稀粥。维持秩序的衙役挥着皮鞭,抽打在那一个个只剩骨架的躯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挤倒在地,险些被踩踏,他下意识上前扶起,那孩子抬起脏污的小脸,眼睛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萧煜的手僵在那里。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在一份关于某地水患后防疫不力的奏折上,批过一个“阅”字。那时他正忙于替今上筹划如何削弱某个权倾朝野的藩王,觉得地方灾情,不过是疥癣之疾。

  “疥癣之疾……”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又有一次,他借宿在一处山野农家。主人是个健谈的老丈,听闻他是个游历的读书人,便絮絮叨叨说起本地县太爷的“德政”。“……加征‘剿匪税’,可这太平年景,哪来的匪?还不是养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唉,这世道,官字两张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就是咱老百姓没理。”老丈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都说京城里的大官们,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懂得道理比咱吃的米还多,可咋就……咋就没人管管呢?”

  萧煜默然,只能将碗里粗糙的黍米饭,一口一口地咽下去。那饭粒糙得刮喉,如同老丈的话,刮在他的心上。

  他曾经也是那“京城里的大官”之一。他懂得圣贤道理,精通权谋韬略,自诩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可如今跳出那方天地,行走在这真实的、充满苦难的人间,他才骇然发现,自己过去几十年所执着、所经营的一切,那些党争、那些倾轧、那些在权力棋盘上的落子无悔,距离这土地上的悲欢,是何等的遥远,何等的……虚妄。

  他想起自己为巩固权位,默许门下侵占民田;想起为打击政敌,罗织罪名,牵连无辜;想起为迎合上意,将那些反映民间疾苦的奏章,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他总对自己说,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更大的格局,是为了最终的海晏河清。可那“海晏河清”的图景,何时才能照进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黎民百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八个字,如同鬼魅,在他独行于荒山野岭时,在他夜宿于孤村野店时,在他面对这满目疮痍的人间世时,一次次地在他心底响起,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沉重。

  不知不觉,时已深冬。他此行的终点,那座隐在群山之中的小小寺院,已遥遥在望。

  山叫做落霞山,寺叫做云深寺。名字普通,位置也偏僻。但他知道,她在这里。

  了尘。了却红尘。

  他牵着马,沿着被积雪覆盖的、窄窄的山径,一步一步向上走。路边的竹林被积雪压弯了腰,偶尔抖落一团雪粉,簌簌作响。四周极静,只有他脚下靴子踩碎积雪的“咯吱”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

  他终于走到了那片熟悉的、略显破败的青灰院墙外。山门紧闭着,门前那棵巨大的菩提树落光了叶子,虬曲的枝干上覆着雪,像一位沉默的、披着白氅的老僧。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松针和积雪混合的冷香,将他肺腑间一路带来的尘世浊气,涤荡一空。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望着那扇门。怀里的那卷佛经,是他这两个月来,在旅途间歇,一笔一画,用心抄写的《金刚经》。墨是他自己慢慢研磨的,纸是寻常的竹纸,算不得精良。字迹,早已不复当年的锋芒毕露,而是多了几分迟滞,几分沉郁。他曾以为自己抄写时,心中会思绪万千,会悔恨交加,会痛彻心扉。可真正落笔时,却常常是对着灯焰,长久地发呆。那些过往,那些罪孽,那些他试图借由这卷经文来超脱、来忏悔的东西,太重了,重到任何笔墨都显得轻浮。

  此刻,这卷薄薄的经卷贴着他的胸口,被体温焐得微温。可他的手,却冰冷得僵硬。

  进去吗?见了面,又能说什么?

  问她好不好?在这清净之地,她想必是好的。比在那是非窝里,要好上千百倍。

  向她忏悔?诉说自己的悔恨与顿悟?可他的悔恨,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打扰她清静的噪音罢了。

  告诉她,他如今也卸下了枷锁,走上了和她类似的道路?这更像是一种可笑的、迟来的效仿,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他忽然清晰地记起,很多年前,在她家族倾覆,她被迫入宫前夕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雪夜,只是那夜的雪,下得绝望而凄冷。他奉旨前去“安抚”,实际上是最后的监视与警告。她穿着素白的衣裙,站在庭院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脸上没有泪,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圣意难违”、“家族为重”、“望自珍重”之类的套话,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虚伪的怜悯。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曾经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在雪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萧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你总说身不由己,宦海浮沉,皆是无奈。可这世上最可怕的牢笼,从来都不是朱门高墙,也不是宫苑深深。”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官袍,穿透了他的皮囊,直看到他内心深处那用野心、恐惧和自欺构筑起来的、坚固的壁垒。

  “那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

  “是自己画的。”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然后,转身,走进了那片无边的、寒冷的黑暗里。

  自己画的牢笼……

  他当时并未完全明白,或者说,不愿明白。直到如今,站在这山门外,站在她选择的这条道路的尽头,他才真正懂得了这句话的重量。他半生挣扎,自以为在搏击风浪,实则从未跳出过自己心狱的方寸之地。而她,早已破笼而出。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比来时更密了些。他的肩头、发上,都落了一层白。他像一尊雪塑的雕像,与这山,这树,这寺院,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漆色斑驳的山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沙弥探出头来,光溜溜的小脑袋上落了几片雪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在风雪中站立了不知多久的、面容清癯的中年人。

  小沙弥合十行礼,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师父让俺问问您,天寒地冻的,可要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师父……是她吗?她看见他了?

  萧煜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喉头。他几乎就要迈出那一步了。

  他的目光,越过小沙弥的肩头,投向院内。庭院扫得干净,露出青石板的缝隙。那棵他记忆里存在的菩提树,静静地立在院中,树干粗壮,枝桠舒展,承载着岁月的积雪,也承载着无声的禅意。

  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祥和,不容打扰。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香火气息的空气,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冲动,瞬间冷却了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怀中取出那卷被体温焐得微温、边缘甚至有些潮润的佛经。然后,他弯下腰,将它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门口那被积雪半掩的青石阶上。仿佛放下了一件极其贵重,却又与他再无瓜葛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对着那小沙弥,也像是向着那扇门后的整个世界,微微合十,欠身行了一礼。

  他没有说话。

  转身,沿着来时的山径,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脚步声在雪地里显得异常清晰,咯吱,咯吱,踏碎了这满山的寂静,也踏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妄念。

  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很快便将他留下的脚印覆盖,也将石阶上那卷薄薄的经卷,轻轻掩埋。

  山径蜿蜒,隐入苍茫的雪幕与暮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有些路,走错了,就是一生。回头无岸,唯有前行。

  而这寒山小径,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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