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地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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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卯的手,彻底垂落。那声用尽最后气力嘶喊出的“孽障”,如同最终的丧钟,在苏清月耳畔轰然敲响,余音未散,便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撕碎。她猛地喷出一口心头血,那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脏腑碎片的暗赭,溅在陆停云覆于她身上的玄色外袍上,瞬间洇开,比夜色更沉。
随即,她身体一软,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也彻底熄灭,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瘫软下去,再无一丝声息。
世界,并没有因为她的昏迷而恢复喧嚣。
恰恰相反。
在苏清月吐血昏厥、阿卯小手彻底垂落、那双写满恐惧与恨意的眼睛最终不甘阖上的瞬间——
整个鹰嘴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按下了静止键。
风,停了。呜咽的山谷骤然失声。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消失了。
甚至连那些尚未死透的北朝士兵发出的、微弱的呻吟与喘息,也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不,并非完全静止。
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气味,所有的感觉……都在苏清月的世界崩塌的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死寂所吞噬、所覆盖。它们依旧存在,却失去了所有意义,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无比的、冰冷的毛玻璃。
唯一清晰的,只有视觉。
苏清月的身体倒下了,但她的灵魂,或者说,她那被巨大创伤剥离出的最后一丝感知,却仿佛漂浮了起来,悬在半空,冰冷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人间炼狱的中央。
她看到,自己如同破败的绢偶,倒在血泊与尘土之中,肩胛下的毒箭乌黑狰狞,唇边血迹斑驳,脸色是一种即将融化的雪一般的死白。
她看到,阿卯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就在她触手可及却又永恒相隔的地方,安静得不像话,仿佛只是睡着了,如果忽略那满身的血污和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已然不再流血的豁口。
她看到,那两半沾染着姐弟二人鲜血的蟠龙玉佩,一半在她无力摊开的手边,一半在阿卯身下的血洼里,隔着短短的距离,纹路可以严丝合缝地对接,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真相”与“欺骗”的深渊。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那个罪魁祸首。
陆停云。
不,是元曜。
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或者说,对着她倒下的身体)。手中的长剑剑尖犹在滴血,一滴,两滴,落在脚下黏稠的血泊中,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嗒…嗒…”声,在这极致的死寂里,却显得格外惊心。
他周身的杀意,那方才如同实质般席卷整个山谷的、令人胆寒的暴戾气息,在她吐血昏厥的刹那,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一同冻结、湮灭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转身。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丝。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象征着力量与掌控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承受了无法想象的重压,显出一种濒临极限的、细微的弯曲。
他握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极力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震。
时间,在这凝滞的画面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动了。
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满了锈,他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或慵懒、或冷冽、或算计、或温柔的任何一种表情。那是一种彻底的空白,一种被瞬间抽走所有生机与情绪的、玉石般的冰冷与空洞。唯有那双凤眸,深不见底,里面仿佛有无数风暴在无声地肆虐、崩塌,最终沉淀为一片望不见底的、绝望的废墟。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地上阿卯那再无生息的小小身体上。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如同凝视着自己亲手扼杀的、某种珍贵之物的……钝痛。
然后,他的视线,极其艰难地,一点点上移,掠过那两半刺眼的玉佩,最终,落在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清月身上。
当看到她那惨白如纸、唇边染血、肩胛插着毒箭的模样时,他空白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向来稳如磐石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带着剑身都发出了细微的嗡鸣。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她倒下的姿态,她脸上那未散的绝望与恨意,都深深地、永世地刻入他已然破碎的灵魂深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是想解释那半块玉佩的由来?是想诉说那无法言说的苦衷?是想呼唤她的名字?还是想……为自己辩驳一句?
然而,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喉咙像是被最坚硬的寒冰堵死,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只有那双眼眸,深处那一片绝望的废墟之中,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火把摇曳的微光下,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便被他强行压下,消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里。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向她。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踩在烧红的炭火之上,沉重而痛苦。
他在她身边蹲下身。
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想要去触碰她肩胛下的箭伤,想要去探她的鼻息,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冷皮肤的刹那——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摊开的手边,那半块属于她的蟠龙玉佩上。落在了她即使昏迷,依旧紧紧攥着的、仿佛那是她与过往、与阿卯、与那个未被欺骗的自己之间,最后一丝联系的拳头。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
然后,一点点,蜷缩了回来。
他不能。
他不配。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触碰她?
“哥哥……这乱世,连我们的相遇都是一场荒唐。”
她昏厥前那带着笑、却比哭更令人心碎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是啊,荒唐。
一场由谎言开端,由欺骗构筑,由血亲性命作为终结的……彻头彻尾的荒唐。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仿佛不堪重负。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所取代。
那是一种,心死之后,万物皆可毁,包括他自己的,平静。
他不再看她。
他站起身,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
目光,投向峡谷中那些残余的、因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而茫然无措的北朝士兵,投向远处隐约可见、正试图组织剩余力量突围的拓跋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却异常平稳,不带丝毫波澜,在这死寂的山谷中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清理干净。”
“是!”残存的惊鸿客部下,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命令的无条件服从。
杀戮,再次开始。
只是这一次,少了之前的暴烈与疯狂,多了几分机械与冷漠。
而陆停云,没有再参与。
他只是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了根,背对着苏清月倒下的方向,面对着那片重新燃起的、小范围的厮杀。
玄色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与弥漫的血色中,挺直,孤寂,仿佛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痛苦的……孤坟。
天地,依旧静止。
唯有杀戮,在无声地进行。
唯有他掌中剑尖滴落的血,和她肩胛处缓慢洇开的黑,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与这场孽缘,尚未终结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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