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共骑

　　那枚羊脂白玉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苏清月的袖袋深处，烫得她坐立难安。从周府返回惊鸿阁的一路，她沉默异常，指尖隔着衣料反复摩挲着那温润而坚硬的轮廓，试图从中解读出陆停云莫测的心思。

　　是警告？是炫耀？还是一个她尚未看透的局？

　　马车在陆府门前停下，她刚被侍女搀扶着下车，便看到陆停云斜倚在门廊的柱子上，似乎已等候多时。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些清俊雅致，只是那眉眼间的惫懒与漫不经心，依旧未变。

　　“回来了？”他迎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欲扶她下车站稳。

　　苏清月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袖中的玉扣仿佛变得更烫。

　　陆停云的手停在半空，眉梢微挑，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周府的牡丹太好看，看得魂都丢了？还是……受了惊吓？”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但苏清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捡到了那枚玉扣？

　　“只是有些乏了。”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将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借力站稳，随即很快收回。“周府……确实发生了些意外。”

　　“哦？什么意外？”陆停云饶有兴致地问，揽着她的肩往府内走，动作自然亲昵，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恩爱眷侣。

　　“听闻有刺客潜入，周侍郎受了一场虚惊。”苏清月斟酌着词句，感受着他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身体有些僵硬。

　　“刺客？”陆停云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周崇那老匹夫，仇家多得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不奇怪。”他侧过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暧昧的恶意，“说不定，是哪个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来找他索命了呢。”

　　苏清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问他是否就是那个“苦主”。但她死死咬住了唇，将话咽了回去。不能问。一旦问出口，就等于承认了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意识到了不该意识到的联系。

　　她只是沉默着，任由他半拥着自己，走回惊鸿阁。

　　之后的两日，风平浪静。陆停云似乎忘了周府的事，也忘了那枚可能遗失的玉扣，依旧偶尔来惊鸿阁坐坐，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或是带些新奇玩意给她解闷。但苏清月却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愈发急促。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

　　第三日黄昏，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压顶，闷雷滚动。陆停云突然来到惊鸿阁，神色是罕见的沉凝，褪去了平日里那层纨绔的伪装。

　　“收拾一下，随我出城。”他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出城？现在？”苏清月看向窗外黑沉的天色，“眼看就要下雨了。”

　　“就是要在下雨前走。”陆停云走到窗边，望着天际翻滚的墨云，眼神锐利，“有人在城外‘秋水别院’备了好戏，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兴味。苏清月立刻明白，这绝非寻常的出游。她不再多问，迅速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必要之物贴身藏好。

　　马车早已备好，并非平日那辆招摇的紫檀镶金车驾，而是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驾车的是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车夫。

　　马车驶出陆府，并未走向繁华的主街，而是钻入僻静的小巷，速度极快地朝着建康城外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与天际隐隐传来的雷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紧张。

　　刚出城门不过十里，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穿透滂沱雨幕，从道旁的密林中疾射而出！目标直指马车！

　　是弩箭！而且不止一架！

　　“低头！”陆停云低喝一声，猛地将苏清月扑倒在车厢地板上！

　　“夺夺夺！”一连串闷响，强劲的弩箭深深钉入了车厢壁板，箭尾兀自颤抖！有一支甚至穿透了车壁，擦着苏清月的鬓角飞过，带起一阵凉风。

　　车外传来车夫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马车失去了控制，猛地倾斜，眼看就要翻倒！

　　陆停云一手紧紧箍住苏清月的腰，另一只手猛地一拍车壁，借力撞开车门，抱着她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车厢！

　　“哗啦——！”

　　几乎在他们落地的瞬间，失控的马车轰然侧翻，溅起大片泥水。

　　雨下得极大，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两人浇得透湿。苏清月被他护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以及紧绷肌肉下蕴含的爆发力。

　　密林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出，手持利刃，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包围。这些人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麻木冰冷，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比之前惊鸿阁那三人，气势强了何止数倍。

　　“跟紧我。”陆停云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松开了她。

　　他手中已多了一柄软剑，剑身细长，在昏暗的雨幕中泛着秋水般的光华。面对围攻而来的死士，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兴奋的弧度。

　　剑光起！

　　他的身影如鬼如魅，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软剑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而如长虹经天，气势磅礴。雨水被剑锋切割，四散飞溅，混合着不断飚射而出的鲜血，将周围染成一片淡红。

　　苏清月紧跟在他身后，她虽不擅正面搏杀，但北朝训练出的身手亦是不凡。她利用灵活的身法，躲避着袭来的攻击，偶尔出手，必攻其必救，为陆停云化解侧翼的危机。两人在这生死关头，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然而，死士人数太多，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陆停云武功再高，带着她这个“累赘”，又要应对密集的围攻，体力与内力都在飞速消耗。他的动作渐渐不如最初那般灵动，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上马！”

　　混战中，陆停云一眼瞥见那匹因马车侧翻而受惊、却并未跑远的骏马。他猛地荡开身前数把长刀，揽住苏清月的腰，足下发力，腾空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驾！”

　　他一手控缰，双腿猛夹马腹！骏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奋起四蹄，冲破两名死士的阻拦，朝着官道前方狂奔而去！

　　身后，死士们紧追不舍，箭矢不时破空而来。

　　陆停云将苏清月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抵挡着可能的冷箭。雨水模糊了视线，狂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马背颠簸，她只能紧紧抓住他腰侧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湿透的、却依旧传来温热的后背上。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力量与……脆弱。她能听到他沉重的心跳，感受到他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知奔出多远，身后的追兵声似乎渐渐远去。陆停云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转向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偏僻小路。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发现了一间废弃的猎户木屋。

　　他抱着她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却仍强撑着，将她拉进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木屋中。

　　屋内弥漫着灰尘和霉味，但总算暂时安全了。陆停云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苏清月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看到他后背左侧的衣衫，颜色深了一块，并非全是雨水浸染。她心中一紧，上前一步：“你受伤了？”

　　陆停云摆了摆手，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无妨，皮肉伤。”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雨水将他额前的黑发打得湿透，黏在脸颊两侧，那滴泪痣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妖异得触目惊心。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慵懒或冰冷，也没有了方才杀伐时的狠厉，而是翻滚着一种苏清月看不懂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他一步步走近，带着一身未散的杀气与雨水的湿气，将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雨水，用力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燃烧的冰，灼热又寒冷，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穿。

　　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滑落到她的颈间，冰冷刺骨。

　　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滚烫的呼吸混合着雨水的湿意，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然后，她听到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这破败的木屋中，在淅沥的雨声衬托下，带着一种近乎脆弱又无比强硬的矛盾，清晰地撞入她的心底：

　　“苏清月，别背叛我。”

　　他顿了顿，气息微乱，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重得如同誓言：

　　“至少……不是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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