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迟来的救赎

　　那口心头血喷出，仿佛带走了陆停云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带走了他魂魄中所有鲜活的部分。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尚且残存着一丝生理机能。那双曾经风流蕴藉、后如寒星般锐利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前方那片空荡荡的、只剩下寒风呼啸的悬崖，和崖边散落的、几支孤零零的、染血的箭矢。

　　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的灰败。

　　世界在他周围喧嚣着——北朝士兵在确认目标坠崖后，发出混杂着松懈与某种未散尽惊悸的嘈杂；他身后的亲卫终于冲了上来，带着哭腔的、惊恐的呼喊：“王爷！王爷！”；更远处，望归谷东南方向，主力突围的厮杀声隐约可闻，那是她用命换来的、一线生的喧嚣。

　　所有这些声音，传入他耳中，都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琉璃。他的感官，他的意识，似乎都随着那道坠落的红色身影，一同沉入了那万丈深渊，被黑暗彻底吞噬。

　　“王爷！此地不可久留！北朝狗很快会搜过来！”亲卫队长试图去搀扶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被鲜血浸透的衣料，和那僵硬得如同石雕般的身体。

　　陆停云没有任何反应。

　　亲卫队长一咬牙，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合力，几乎是半抱半抬，将他从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上弄了下来。他的身体沉重而绵软，如同失去了所有骨头的支撑。

　　一名亲卫脱下自己的外袍，想为他披上御寒，却在靠近时，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死寂的气息所慑，动作不由得僵住。

　　陆停云的目光，终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从那片虚无的悬崖，移到了崖边的地面上。

　　那里，在一片狼藉的碎石和箭矢中，有一抹异常刺眼的红色。

　　不是她身上那种灼目的、鲜活的红，而是一种被尘土沾染、边缘破损、浸透了暗沉血色的红。

　　是她的披风。

　　那件她最后穿在红衣之外、曾在万军之中猎猎作响的玄色斗篷，此刻像一只被撕裂的、垂死的蝶翼，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角，甚至就挂在一支斜插在地的箭杆上，在寒风中微微飘荡。

　　陆停云空洞的眼神，死死地钉在了那抹残破的红色上。

　　他猛地推开了试图搀扶他的亲卫，动作突兀得带着一股蛮力。他踉跄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片悬崖边缘走去。他的脚步虚浮，身体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栽倒，却又固执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那最后的、属于她的痕迹。

　　亲卫们屏住呼吸，不敢阻拦，只能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手按在刀柄上，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陆停云走到那支箭矢前，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沾满自己鲜血和尘土的手，颤抖着，触碰向那角破损的披风。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布料特有的粗糙，以及……一种早已冰冷的、凝固的血的粘稠。

　　他的动作顿住了，仿佛被那冰冷的触感冻伤。

　　良久，他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用极其轻柔的、近乎对待易碎珍宝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将那角披风从箭杆上解下。然后，他将整件破损不堪、沾染了无数尘土和暗红血渍的披风，从地上捡了起来。

　　披风很轻，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那件冰冷的、带着硝烟、血腥和她最后一丝微弱气息的披风里。

　　没有声音。

　　没有痛哭，没有嘶吼，甚至连一声压抑的哽咽都没有。

　　他就那样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另一尊依附于这片绝地的石雕。只有他微微颤抖的、绷紧到极致的肩背线条，泄露着那平静表面下，正在发生的、天崩地裂般的毁灭。

　　然后，在几名亲卫惊恐的注视下，他们看到王爷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口更加浓稠的、几乎是暗红色的血液，猛地从他紧抿的唇缝间涌出，淅淅沥沥，滴落在他怀中那件红色的披风上，与原本就存在的暗沉血渍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抱着那件染血的披风，像是抱着这世间最后的、破碎的温暖，也是抱着那将他心脏彻底掏空、碾碎的冰冷事实。

　　他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悬崖边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身后的亲卫心头都是一颤。

　　他佝偻着背，紧紧抱着怀里的披风，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沾染了她血迹的布料上，整个身体因为某种极致的、无法宣泄的痛苦而微微痉挛着。

　　可他的眼眶，却干涩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没有泪。

　　一滴也没有。

　　巨大的、灭顶的悲伤，仿佛已经超越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榨干了他所有的水分，冻结了他流泪的本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和那反复碾磨着五脏六腑的、无声的剧痛。

　　迟来的救赎？

　　不。

　　没有救赎。

　　只有永恒的失去，和随之而来的、无边地狱。

　　他跪在崖边，抱着她唯一留下的、染血的遗物，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时间尽头的、失去了所有信仰的殉道者。

　　寒风卷过，吹动他散落的黑发和染血的衣袍，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这天地，也在为他，也为那坠落的惊鸿，奏响一曲无声的、绝望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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