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网络阴影

　　沈清莲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那间寂静清冷的家。背上书包里那件湿漉漉、散发着洗洁精和墨水混合气味的校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她心上。关上门的瞬间，外界的喧嚣和恶意似乎被短暂地隔绝了，但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和屈辱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

　　她甚至没有力气开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手做饭，只是机械地把书包放在墙角，自己则顺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板上。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强忍多时的堤坝，汹涌而出，浸湿了膝盖上单薄的校服布料。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看台下那件被泼满墨水的、刺眼的校服；水房里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周围同学或冷漠或嘲讽的目光；林薇薇那看似关心实则如刀割般的“施舍”；还有那些窃窃私语，关于她的贫穷，关于她母亲那含糊不清的“工作”……

　　为什么？她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她只是安静地读书，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难道贫穷和孤僻就是一种原罪吗？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终于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邻居家传来模糊的电视声和炒菜的香味，更加反衬出她这里的冷清。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提醒她现实的生理需求。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满室的清冷。她走到墙角，打开书包，看着里面那团狼藉，胃里一阵翻涌。最终，她还是咬着牙，将那件湿透的校服拿了出来，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塞进了那个红色的塑料洗衣盆里，倒上清水泡着。她暂时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它。

　　简单地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挂面，连一滴油星都没有放。她坐在小折叠桌前，默默地吃着。面条索然无味，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吃完面，洗完碗，时间还早。她不想那么早睡觉，睡梦里也未必安宁。她习惯性地坐到了书桌前，打开了那台屏幕有些泛黄、运行缓慢的旧电脑。这是母亲几年前淘汰下来的，是她了解外部世界、偶尔查找学习资料唯一的窗口。开机音乐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原本想找些习题讲解视频看，或者浏览一下新闻，转移注意力。但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之前偶尔听同学提起过的校园匿名论坛。那个论坛她很少上，里面充斥着各种八卦、吐槽和无聊的灌水。以前她觉得那些离自己很遥远，但今天，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她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那个熟悉的网址。

　　论坛界面是简单的蓝白配色，顶部滚动着一些热门帖子的标题。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心脏却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一个被标为“HOT”的帖子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

　　【八一八那个高三七班的“白莲花”沈清莲，装清高给谁看呢？】

　　“白莲花”三个字，加上引号，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发帖人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匿名ID“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鼠标。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勉强控制住剧烈的心跳，点开了那个帖子。

　　主楼的内容像淬了毒的匕首，一字一句地扎进她的心里：

　　“楼主实在憋不住了，必须来扒一扒我们班这位鼎鼎大名的‘学霸女神’沈清莲！平时一副楚楚可怜、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结果背地里玩得花着呢！”

　　“1. 偷东西实锤！上周五体育课，我们班林薇薇放在教室抽屉里的新买的价值千元的限量版口红不翼而飞！当时教室里人最少，最后走的就是这位沈清莲！有人亲眼看到她磨磨蹭蹭最后才离开！不是她拿的是谁拿的？穷疯了呗！估计是看她妈赚那点辛苦钱不够她花销了！（附图：林薇薇晒口红的购买记录和发票，以及空抽屉）”

　　下面附了一张图，是林薇薇在社交平台晒出的口红和购买记录，以及一个空抽屉的特写。沈清莲看得浑身发冷，那天体育课她因为整理笔记确实最后离开，但她根本连林薇薇的座位都没靠近过！

　　帖子继续写道：

　　“2. 私生活混乱！装得跟小白兔似的，其实早就跟校外社会人员勾搭上了！有人好几次看到放学后有不同的豪车在校门口附近接她！车上坐着的都是些看起来就不三不四的男人！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在校门口等？还不是心里有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交易’呢，呵呵。”

　　下面竟然还附了一张高糊的远景照片，看天色是傍晚，一个模糊的女生背影走向一辆看不清牌照的黑色轿车。照片拍得角度刁钻，根本无法辨认是不是她，但发帖人却言之凿凿地按在了她头上。

　　“3. 心机深沉，善于装可怜博同情。大家还记得上次她课桌被画花的事吗？说不定就是她自己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呢！不然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擦了？不就是想让大家觉得她被欺负了嘛！这种绿茶套路，楼主见多了！”

　　帖子最后总结道：“总之，奉劝各位同学，尤其是男生，擦亮眼睛，别被某些人清纯的外表骗了！这种从里到外都脏透了的人，还是离远点好！”

　　沈清莲看着屏幕上那些恶毒的文字和毫无根据的指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感觉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承受着所有人的指点和唾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她颤抖着手指，滚动鼠标滚轮，看向下面的评论。评论区的污言秽语更是不堪入目，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1楼（匿名）： “卧槽！真的假的？平时看她挺安静的啊！”

　　2楼（匿名）：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楼主牛逼，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3楼（匿名）： “怪不得整天穿得那么寒酸，钱都拿去找野男人了吧？”

　　4楼（明显是王莎莎的口吻）： “我就说嘛！薇薇的口红肯定是她拿的！那天就她最后一个在教室！穷酸样！”

　　5楼（李莉的风格）： “支持楼主！这种人就该曝光！免得祸害别人！”

　　6楼（匿名）： “看来她妈在船上也不是干什么正经活儿吧？母女一脉相承？”

　　7楼（匿名）： “长得就是一副骚样，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

　　8楼（匿名）： “建议学校查查她吧，这种道德败坏的人不该留在我们重点中学！”

　　9楼（匿名）： 有人贴出了一张她上次期中考试年级排名第一的成绩单截图，配文：“成绩好有什么用？人品垃圾！”

　　10楼（匿名）： “明天去学校好好‘问候’一下她！”

　　……

　　污秽的词语，恶毒的揣测，幸灾乐祸的起哄……成千上百条评论，像无数只冰冷的箭矢，隔着屏幕，将她射得千疮百孔。她甚至看到有几个平时看起来还算友善的同学的ID，也在下面留下了“难以置信”、“真是看错她了”之类的话语。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翻涌，几乎要爆炸开来。她想大声呐喊，想反驳，想告诉所有人不是这样的！她没有偷东西！没有和校外人员乱搞！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但她是在学习！那些照片是诬陷！是假的！

　　她颤抖着手，点开了回复框，光标在空白的输入栏里闪烁，像她此刻混乱的心跳。她飞快地敲打着键盘：“你们胡说！这些都是造谣！我没有！那天我是在……”

　　打到这里，她的手指停住了。

　　她说什么？谁会信？

　　说她在学习？有人会信一个穷学生放学后不回家抓紧时间学习，而是留在空教室吗？

　　说照片上的人不是她？那种高糊的远景，谁又能分辨得清？只会越描越黑。

　　说林薇薇的口红不是她拿的？证据呢？谁又能为她作证？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吞没。她想起了大概半年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一次，规模小很多，只是有人在班上传她偷用了林薇薇的进口橡皮。她当时鼓起勇气，去找了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听她说完，只是皱了皱眉，用那种略带敷衍的语气说：“沈清莲啊，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不要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林薇薇同学可能也是不小心误会了。你呢，也要注意和同学搞好关系，别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好了，快上课了，回去吧。”

　　那种不被信任、被轻描淡写打发走的感觉，比被诬陷本身更让她感到寒冷和绝望。从那以后，她就知道，向老师求助是没用的。在这个环境里，孤立无援的她，说什么都是错，辩解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攻击。

　　她删掉了输入框里那几句苍白的辩解，呆呆地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充满恶意的评论。每一个匿名的ID后面，可能都是她白天见过的、看似普通的同学。网络给了他们面具，也释放了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恶意。

　　屏幕冷白的光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映出一片死寂。键盘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张大嘴巴，却呼吸不到一丝空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形的网紧紧缠绕，越收越紧，直至窒息。

　　她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实的霸凌尚未平息，网络的阴影又如同天罗地网般罩下。学校不再是求学之地，家也不是温暖的港湾，如今连虚拟的网络空间，也充满了毒刺。

　　她该怎么办？她能逃到哪里去？

　　绝望，如同漆黑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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