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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寒潮中的微光:下岗岁月里的 手工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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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风,刮过厂区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零星的废纸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曾经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厂房,如今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巨兽,沉默地匍匐着,窗户玻璃破损了不少,黑洞洞的,如同失神的眼睛。高大的烟囱不再冒烟,墙体上那些曾经鲜红的标语——“大干快上,力争产值翻番!”——如今字迹斑驳褪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对一个时代无声的嘲讽。

  厂区大门外,那张墨迹未干的大红公告,在风中“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墙面,吸引了零星几个路过、面色凝重的老工人驻足。公告上的字,像冰冷的铁钉,一字字砸在人心上:

  “鉴于企业连年亏损,资不抵债,经上级批准,即日起全厂停产整顿,全体职工下岗待业,自谋生路…”

  落款处,是那个曾经代表着铁饭碗和荣耀的、如今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厂名,以及一个冰冷的、七位数的出售价格——七百七十四万元。这笔钱,买断了几代人的青春、汗水和赖以生存的全部指望。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家属院里炸开了锅,恐慌、愤怒、茫然无措的情绪迅速蔓延。楼洞里,树荫下,三五成群的人们聚在一起,声音或激动或低沉。

  “七百七十四万!就把咱全厂老小给卖啦?!”

  “以后可咋办?喝西北风去?”

  “我家那口子病退在家,就指着我这点工资买药呢…”

  “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父亲的反应,比所有人更剧烈,也更令人绝望。

  公告贴出后的头几天,他还强撑着,每天依旧按点起床,穿上那身洗得发白、臂肘处磨得近乎透明的蓝色工装,推着自行车出门,假装去上班。母亲爱景和我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生怕戳破这层脆弱的伪装。然而,不过一周,这徒劳的仪式便无法再维持下去。

  他不再出门,整日窝在光线昏暗的里屋,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像一尊沉默的、正在风化的石像。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被他翻出来,换成了劣质的散装白酒和最便宜的卷烟。浓烈刺鼻的烟酒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绝望颓败的气息,终日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他迅速地、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头发变得油腻花白,乱糟糟地堆在头顶。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略带暴躁却仍有生气的红润,变得灰黄浮肿,眼袋深重,眼神空洞而浑浊,常常长时间地盯着某个角落,一动不动。那身原本合体的工装,如今松垮地挂在他佝偻的身架上,袖口和前襟沾满了酒渍和油污。

  他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任何细微的声响——我摆放手工材料的轻微碰撞声、母亲扫地时笤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甚至窗外邻居家孩子跑过的脚步声——都能引爆他毫无征兆的怒火。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清净会儿!”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嘶哑地咆哮着,随手抓起枕边的搪瓷缸子或者空酒瓶,狠狠砸向地面或者墙壁!碎片四溅,刺耳的碎裂声吓得我和母亲浑身一颤。

  更多的时候,他那无处发泄的怨气和失败的屈辱感,会精准地指向我。我成了他眼中一切不如意的根源。

  “一天到晚鼓捣那些破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醉眼朦胧地斜睨着我桌上那些彩色丝线和小珠子,嘴角撇着,吐出恶毒的嘲讽,“没出息的东西!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一个德行!老子当初真是白养你了!”

  母亲试图劝解,声音低柔而疲惫:“建生,你少说两句…碧华她也不容易…”

  “闭嘴!”父亲猛地打断她,通红的眼睛瞪着她,“都是你!丧门星!自打娶了你,老子就没走过运!现在厂子黄了,你满意了?!滚!都给我滚!”

  母亲瘦削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笤帚,清理地上的碎片。转身时,我瞥见她迅速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她那件穿了多年的藏蓝色罩衫,肩头已经磨得发白,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而脆弱。

  为了维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母亲放下了一切矜持,开始四处打零工。她给街道办的缝纫社钉过扣子、锁过边,去建筑工地帮厨做过几十号人的大锅饭,甚至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去批发市场帮人看摊搬菜…那双曾经在车间里操作机器、在家为我缝补衣衫的巧手,很快变得更加粗糙,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微薄的工钱,她一分不留地全部交给父亲,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抚他,换取一点可怜的家庭安宁。“建生,今天发的工钱…你拿着,买点…买点顺口的吃。”她小心翼翼地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放在床头。

  父亲通常是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或者醉醺醺地一把抓过去,塞进兜里,第二天便变成了更劣质的酒和烟。但母亲的坚韧和辛劳,像无声的溪流,终究还是慢慢磨钝了父亲部分尖锐的戾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丝良知在羞愧,或许是他意识到咆哮和酒精并不能变出米面油盐。

  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哀劝和沉默的付出下,父亲终于极不情愿地、跌跌撞撞地开始尝试融入这场全民“自谋生路”的大潮。

  他跟着以前的工友去给人扛过包,卸过车,但干不了两天就嫌累嫌钱少,嚷嚷着腰疼腿疼,撂了挑子。他也曾试图支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但技术不精,脾气又躁,不是把人家车胎撬破了,就是跟顾客吵起来,最后摊子不了了之。

  最终,他还是干起了老本行——在熟人的介绍下,去了一家私营的小屠宰场帮忙。活儿更累,环境更差,工钱也不稳定,但至少,他每天早晨会默默地穿上那身更破旧的工作服出门,傍晚带着一身更浓重的血腥和疲惫回家。家里的餐桌上,偶尔会出现一些便宜的“下水”或剔骨肉,那是他所能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改善”。家庭的气氛,依旧压抑,但至少,那令人心悸的咆哮和摔打声,渐渐少了。

  而我,在这股巨大的下岗潮中,也必须寻找自己的生存缝隙。

  我尝试过很多工作。先是去一家新开的报社应聘业务员,跑广告拉订户。负责人看着我稚气未脱的脸和厚厚的眼镜,委婉地拒绝:“小姑娘,不是我们不想要你,你这年纪和形象…出去跑业务,客户容易觉得我们不专业,压不住场啊…”

  后来,我在火车站附近,看到一个招“房源信息员”的小广告,说是“高提成,日结”。我兴冲冲地去了,那是一个租在简陋民房里的皮包公司。老板唾沫横飞地给我画大饼,让我每天去各个小区打听谁家房子要出租,记录下来。我顶着烈日跑了一个月,记满了一个小本子,脚底磨出了水泡。月底去要工资,那老板却翻脸不认账,反而指着桌上的一堆杂七杂八的“办公用品”单据,说我还倒欠公司一百块“物料损耗费”!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最终含着屈辱的眼泪,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百块钱摔在他桌上,才拿回了我的身份证。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社会的险恶。

  我还给一个私人开的小幼儿园干过几个月的“保育员”,其实就是看孩子。开始几个月,老板娘还能按月给我发点微薄的薪水。后来,她就开始以“资金周转困难”、“孩子少了收入低”等各种理由拖欠,最后干脆说让我“帮帮忙”,白干!看着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硬着头皮又坚持了段时间,直到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才不得不离开。后来,我又辗转做过好几份工作。最让我心情复杂的一份工,是在一家婚介公司当会计。那家公司甚至有民政局的授权许可,可以办理结婚登记,看起来颇为正规。

  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教我做账,接电话,接待客户。但每次遇到有关部门来检查,他就会提前溜走,叮嘱我:“小张啊,有人来找,就说我出去开会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开始我不明所以,后来才渐渐看清这“正规”背后的龌龊。

  来这里征婚的男女,目的各异,心思复杂。我见过不少衣着光鲜、言辞动人的女性,周旋于多个男性客户之间,以各种理由“借钱”、“救急”,那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男同志往往人财两空,最后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落下个“耍流氓”的污名。我也见过一些已婚男子,隐瞒婚史,来这里寻找“刺激”或“红颜知己”,欺骗那些渴望婚姻的单纯女孩。公司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鼓励,因为成功的“撮合”意味着不菲的中介费。

  我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那些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看着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和陷阱,内心充满了厌恶和无力感。我无法习惯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环境,更无法说服自己成为这灰色链条中的一环。

  终于,在一次目睹一位老实巴交的工人师傅被骗光积蓄、蹲在公司门口抱头痛哭后,我内心那点残存的正义感和良知再也无法忍受。我向老板递交了辞职信,尽管他知道太多“内情”而极力挽留甚至隐含威胁,我还是坚决地离开了。

  走出那家令人窒息的婚介所,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深深吸了一口初冬清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置换干净。虽然前途依旧未卜,口袋里也没几个铜板,但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却笼罩了我——至少,我的灵魂不必再在那片灰色地带里挣扎煎熬了。

  离开那家装修暧昧、灯光柔和的婚介所,站在明媚却冰冷的阳光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涤净肺腑中所有积存的污浊之气。虽然前途依旧迷茫,但至少,我的双手是干净的,我的心是安宁的。

  每一次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失败的消息回家,换来的从来不是父亲的安慰。他总是用那种混合着嘲讽和幸灾乐祸的眼神瞥我一眼,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我就知道!干啥啥不成!赔钱货!就知道瞎折腾!”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我只能咬紧嘴唇,把头埋得更低,默默回到我的小角落。

  生存的压力迫使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发现自己的手还算巧,看到街边有人卖手工编织的小动物、手机挂件,生意似乎不错。我咬牙用最后一点钱,买来了一些最便宜的彩色丝线、串珠和简易工具,凭着一点琢磨劲和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巧手,开始尝试自己做。

  我把做好的第一批小蝴蝶、小蜻蜓、简单的串珠手链,小心翼翼地摆在一个人流量稍大的街角。一开始,无人问津,我窘得头都抬不起来。后来,终于有一个带着小女孩的母亲停下脚步,小女孩指着那只粉色的丝线蝴蝶:“妈妈!我要那个!”

  那个母亲问了价钱,我怯生生地报了一个低得可怜的数字。她爽快地买了。捏着那第一笔靠自己手艺挣来的、带着体温的毛票,我差点当场哭出来。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手工艺人”生涯。为了降低成本,我通常是去批发市场接“来料加工”的活儿。别人提供材料,我拿回家,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埋头编织、串珠,按件计酬,赚取一点微薄的手工费。昏暗的灯光下,我的眼睛更加吃力,常常酸涩流泪,手指也被丝线勒出深深的红痕,甚至磨破。但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我做的东西渐渐有了些模样,不再是最初简单的蝴蝶和蜻蜓。我能编出活灵活现的小金鱼,眼睛用两颗小黑珠子点缀,尾巴用渐变的丝线做出飘逸感;能用碎布头拼出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里面塞上母亲帮我淘来的廉价棉花;甚至尝试用更细的铜丝和珠子拗出造型复杂的自行车、小亭子。每一个小玩意儿诞生,都给我带来片刻的、微不足道的成就感。

  材料成本是我最大的开销。为了节省,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批发市场的碎布头、服装厂丢弃的边角料、甚至家里旧衣服上还能利用的部分,都被我宝贝似的收集起来。颜料是用最便宜的,珠子挑瑕疵品按斤称。每一分钱都算计着花。

  父亲下班回来,看到满桌子的“破烂”和埋头苦干的我,偶尔还是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鼓捣这些玩意儿,能挣出个金山来?”但语气里的嘲讽,似乎比以往淡了些许。或许是因为他偶尔能看到我确实能换回一些散碎钞票,或许是他自己也在这艰难时世中,模糊地意识到生存方式的多种可能。有一次,他甚至破天荒地丢给我一小块他从屠宰场带回来的、鞣制过的边角皮料,嘟囔着:“喏,这皮子结实,看能不能用上。” 我愣了一下,接过那块带着淡淡腥气的皮料,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母亲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她下班再累,也会凑在灯下,帮我给布老虎缝上最后几针,或者帮我给丝线打结。她的手更巧,针脚细密均匀。“妈,您歇着吧,我自己来。”我总这么说。

  “没事,妈不累。看着你做这些东西,心里亮堂。”她笑着说,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的慈爱,“我闺女手巧,随我。将来肯定比妈有出息。”

  销售依然是个大难题。摆地摊提心吊胆,像打游击。后来,我打听到离家几站地有个周末自发形成的旧货集市,管理相对松散,交点少量的“卫生费”就能占个角落。我决定去试试。

  第一个周末,我起了个大早。母亲帮我一起把连夜赶制出来的几十件手工艺品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装进两个大纸箱里。父亲沉默地蹲在门口抽烟,看到我们费力地搬箱子,他掐灭烟头,闷声不响地走过来,一把扛起那个最沉的箱子,说了句:“走吧。”

  那一刻,我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鼻腔猛地一酸。

  集市上人头攒动,喧闹异常。各种摊位琳琅满目,卖旧衣物的、卖锅碗瓢盆的、卖廉价文具的、甚至还有卖耗子药和祖传秘方的。我们找了个靠边的角落,铺开一张洗得发白的床单,把我的作品一一陈列出来。与周围那些实用主义至上的旧货相比,我这些精致却无用的小玩意儿,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父亲帮我把箱子放下后,就远远地站到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背对着我们,依旧是一副“我不认识你们”的架势,但这次,他没有走开。

  母亲则陪在我身边,帮我整理摊位。一开始,无人问津。偶尔有人驻足,拿起一个看看,问问价钱,又摇摇头放下走了。阳光渐渐升高,带来的暖意却驱不散我心里的凉意。焦虑和失望一点点啃噬着我的信心。

  母亲轻轻拍拍我的后背,低声说:“别急,碧华,慢慢来。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

  这时,旁边一个卖搪瓷盆的大婶探过头来,打量着我们的摊位,啧啧两声:“大妹子,带闺女出来卖玩意儿啊?这做的倒是挺精巧,可这地界儿…怕是卖不动哦!这年头,谁有闲钱买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花哨东西?”

  母亲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道:“大姐说的是。孩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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