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枷锁与礼单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神都南郊,安家小院。

  这院子不大,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中一棵老槐树,树下有口井。墙面灰扑扑的,墙角生着青苔,一看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但今日,这寻常小院却迎来了不寻常的客人。

  日头刚过午时,院门外传来马蹄声。

  安之维正在屋里看书——其实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诏狱里那些事:犯人的惨叫、刑具的寒光、来俊臣那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放下书,揉了揉眉心,那动作里透着深深的疲惫。

  “维儿!”母亲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带着紧张,“有、有官爷来了!”

  安之维心中一凛,起身推门出去。

  院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宦官,面白无须,穿着青色官服,身后两个小黄门捧着一个锦盒。三人站在那儿,就让这狭小的院子显得更加逼仄。

  “安大人,”宦官开口,声音尖细却不刺耳,“咱家姓王,是宫中尚仪局的。奉陛下旨意,特来宣旨。”

  安之维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撩袍跪地:“臣安之维,恭聆圣训。”

  母亲和妹妹安之蓉也慌忙跟着跪下,两人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王宦官展开黄绢,声音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监察御史安之维,才学兼优,忠心可表。今特赐婚于故右相李昭德之孙女李氏,以彰皇家恩典,慰忠臣遗孤。婚期定于下月初八,一应礼仪由宗正寺操办。钦此。”

  短短几句话,像惊雷一样砸在院子里。

  安之维跪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赐婚……李昭德的孙女……那个因太平公主逼迫而自缢的李昭德?

  “安大人,接旨吧。”王宦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安之维抬起头,双手举过头顶:“臣……接旨。”

  黄绢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像一副无形的枷锁。

  王宦官将圣旨交给他,又从身后小黄门手中接过锦盒:“这是陛下另赐的聘礼,黄金百两,锦缎十匹,玉璧一双。陛下说了,李昭德为国尽忠,其遗孤不可薄待,安大人要好生待李姑娘。”

  “臣……遵旨。”安之维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宦官看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同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还有一事。按礼制,李姑娘之父——也就是李昭德独子,已于八年前病故。安大人既为李府女婿,当为岳父守孝。陛下体恤,准你婚期延后三月,但孝礼不可废,须择日往李府披麻戴孝,以全人伦。”

  守孝。

  安之维心中又是一沉。

  这就是说,在未来三个月里,他不能穿鲜艳衣服,不能饮酒作乐,不能……做任何有违孝道的事。而他的身份是监察御史,本就要出入各种场合,这番束缚,等于将他半囚禁起来。

  但他能说什么?

  “臣明白。”他低下头,“择日便往李府,为岳父大人披麻戴孝。”

  “很好。”王宦官点点头,“那咱家便回宫复命了。”

  三人离去,马蹄声渐远。

  院子里一片死寂。

  良久,安之维的母亲颤巍巍站起来,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维儿……陛下赐婚,这是天大的恩典啊!李昭德大人是忠臣,他的孙女……定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

  她转身就往屋里走,脚步踉跄却急切。安之维听见她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片刻后,捧着一个褪色的木匣出来。

  “来,来,”母亲拉着他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对金凤钗,虽有些年头,但做工精细,凤眼用红宝石镶嵌,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你奶奶传给我的,”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咱们安家也是书香门第,你爷爷做过县令,这对凤钗是他请长安最好的匠人打的,说是要传给孙媳妇……”

  她拿起一支凤钗,轻轻摩挲:“后来家道中落,你爹走得早,咱们娘仨过得艰难,多少次揭不开锅,我也没舍得当掉。我就想啊,总有一天,我儿会高中,会娶妻,会把这凤钗戴在新娘子头上……”

  泪水滴在凤钗上,安之维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粗糙的手,心里一阵酸楚。

  “娘,”他低声说,“儿子……让您受苦了。”

  “不苦,不苦!”母亲抹了把泪,把凤钗塞到他手里,“现在好了,陛下赐婚,我儿是状元,是御史,将来……将来……”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哭,但那哭声里带着欣慰。

  安之维握着那对凤钗,金钗在手心微微发烫。他看着那精致的凤纹,那红宝石的眼睛,忽然想——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李姑娘,是什么模样?

  李昭德的孙女……应该也读书吧?会不会也像她祖父那样刚直?知不知道她祖父是怎么死的?如果知道,她心里……该有多恨?

  而他,安之维,一个正在诏狱里“学习”如何审讯、如何用刑的监察御史,一个即将成为酷吏的人,真的配得上忠臣之后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哥,”妹妹安之蓉小声说,“这是喜事,你……不高兴吗?”

  安之维抬起头,看着妹妹那双清澈的眼睛。十六岁的姑娘,还不懂朝堂的险恶,不懂这桩婚事背后的算计。她只知道哥哥要娶妻了,家里要有新人了。

  “高兴。”他扯出一个笑容,“哥当然高兴。”

  但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冯兴。

  他还是那副商人打扮,锦袍玉带,满脸堆笑,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一口箱子。

  “安兄!恭喜恭喜!”冯兴一进门就拱手,“冯某听说陛下赐婚,特来贺喜!”

  安之维站起身,回了一礼:“冯兄消息倒是灵通。”

  “做生意的,耳朵不长怎么行?”冯兴笑着让伙计把箱子放下,“安兄这几日真是喜事连连啊。前日太平公主收养临淄王为养子——那可是皇室大事;今日陛下又赐婚安兄,这恩宠,满朝文武谁不羡慕?”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对合卺杯。杯子是青瓷的,釉色温润,杯身上刻着并蒂莲纹,不算贵重,但很精致。

  “这是自家窑口烧的,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心意。”冯兴将杯子捧出来,“愿安兄与李姑娘,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安之维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

  “多谢冯兄。”他说,“只是……明日我就要去李府,为岳父大人披麻戴孝。这一去,恐怕要在李府住上几日。家中母亲和妹妹无人照料,不知冯兄能否……”

  “哎呀,这有什么!”冯兴一拍手,“安兄放心去便是。若是不嫌弃,我这就将伯母和令妹接到我家中暂住。等安兄那边事妥了,我再将人送回来。”

  他说得恳切,眼中满是真诚。

  但安之维看见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算计——像狐狸看见猎物走进陷阱时的光。

  这个冯兴,从一开始接近他,送钱送物,现在又要接走他的家人……究竟图什么?

  安之维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母亲和妹妹留在家里,他不放心。诏狱的差事不知何时会有变故,太平公主那边不知会不会来找麻烦。把她们交给冯兴,至少……暂时安全。

  “那就有劳冯兄了。”安之维深深一揖。

  “安兄客气!”冯兴扶起他,转头对伙计吩咐,“去,帮伯母收拾东西,小心些,别落下什么。”

  母亲有些不安:“维儿,这……这合适吗?”

  “娘,去吧。”安之维握着她的手,“儿子要去守孝,不能照顾您。冯兄是好人,您和蓉儿先去住几日,等儿子回来就去接您。”

  母亲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那……那你早点回来。”

  “嗯。”

  看着母亲和妹妹跟着冯兴的人离去,安之维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叹息。

  就在这时,第三拨人到了。

  这次只有一个人,五十来岁,穿着深蓝色长衫,面容严肃,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安大人,”那人躬身,“小人姓周,是秦先生府上的理事。奉先生之命,特来贺大人新婚之喜。”

  秦赢的人。

  安之维心中一紧。

  如果说冯兴是狐狸,那秦赢就是……深渊。看不透,摸不着,却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秦先生客气了。”安之维接过信封。

  里面是一张地契——神都东市附近的一座两进宅院,不大,但位置极好,价值至少千两。

  “先生说,安大人如今是监察御史,又蒙陛下赐婚,再住这南郊小院,未免不合身份。”周理事的声音平稳无波,“这座宅子是先生一点心意,已过户到安大人名下。望安大人……不负陛下厚望。”

  最后那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安之维握着那张地契,纸张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秦赢为什么要送他宅子?是真的赏识他,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收买?或者,是在提醒他——你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收下。

  “请转告秦先生,”安之维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安某……多谢先生厚赠。必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

  “小人一定带到。”周理事又一躬身,转身离去。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

  安之维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三样东西:圣旨、凤钗、地契。

  圣旨是枷锁,将他绑在皇家战车上;凤钗是牵绊,提醒他肩上的责任;地契是……诱惑?还是警告?

  他忽然想起在诏狱里审问的那个犯人。那是个读书人,因为写诗讽刺朝政被抓进来。来俊臣让他审,他用了刑,那人痛得死去活来,最后画押认罪。

  画押之后,那人看着他,眼中没有恨,只有怜悯。

  “安状元,”那人说,声音虚弱却清晰,“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变成他们想要你变成的人。等你变成了,你就回不去了。”

  当时他没说话,只是让人把犯人拖走。

  但现在,那句话在耳边响起,像警钟。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转身进屋,将圣旨供在堂上,将凤钗收进木匣,将地契锁进抽屉。

  然后,他换上一身素服。

  明天,他要去李府,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岳父披麻戴孝。

  三个月后,他要娶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而这一切,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只能被落下,只能被移动,只能……等待被吃掉的那一天。

  除非,他自己变成下棋的人。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安之维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渐渐模糊的远山。

  远方,公主府的灯笼应该已经亮了吧?那个七岁的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哭,还是在沉默?

  他们,都是棋子。

  但棋子,真的只能任人摆布吗?

  安之维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要戴孝,要守礼,要做个“合格”的女婿。

  而在那副孝服之下,某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像种子在黑暗中发芽,像冰层在春天开裂。

  无声,却不可逆转。

  夜,渐渐深了。

  这座小院即将空置,而它的主人,即将走进更复杂的棋局。

  带着枷锁,带着牵绊,带着……一颗正在死去,又或许正在重生的心。
  http://www.hlys.cc/53545/44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