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棋局之外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贞观殿,后殿暖阁。窗外是初冬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一片片菱形的光斑。炭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了殿中的寒意。
武则天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份密报。她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深紫色常服,未戴冠冕,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支白玉簪固定。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岁月留下的细纹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却也衬得那双凤眼更加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壶刚沏好的茶。茶香在暖阁里弥漫,是上等的蒙顶甘露,但武则天的心思显然不在茶上。
她的目光停留在密报的最后几行字上,久久不动。
密报详细记录了今日上午李府发生的事:安之维如何叩门,如何守孝,如何在灵前三叩首;李夫人如何接待,如何保持距离;以及……花园里那局棋。
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安之维在石桌前停留的时间,他拿起棋子时手指的颤抖,他与李清仪的对话,甚至棋局的每一步落子,都有详细记录。
“李昭德这个孙女……”武则天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倒是有几分意思。”
她放下密报,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陛下是说李清仪?”上官婉儿轻声问。
“嗯。”武则天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个动作,她不知何时从秦赢那里学来了,现在已经成为习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祖父刚死——还是自缢,又被赐婚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却能如此镇定。镇定到……在祖父灵堂之外,与未婚夫下棋。”
她抬起眼,看向上官婉儿:“婉儿,你觉得这正常吗?”
上官婉儿沉默片刻,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奴婢觉得……不太正常。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就算不哭闹,也该郁郁寡欢。能如此平静地下棋,要么是心性远超常人,要么……”
“要么是装出来的。”武则天接过话头。
“是。奴婢正是此意。”
武则天却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如果是装出来的,反而好办。装,就会有破绽,会累,会露出马脚。但你看这密报——”
她拿起密报,指着其中一段:“‘对弈历时一个时辰有余,李清仪始终神色平静,落子稳健,无丝毫焦躁。棋风绵密,布局深远,颇有李昭德当年之风。’一个时辰,装一个时辰的镇定容易,装一个时辰的棋力却难。棋如人,落子之间,心性尽显。”
上官婉儿接过密报仔细看,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陛下说得是。这棋局记录显示,李清仪不仅棋艺高超,而且极擅布局。中盘时安之维攻势猛烈,她却能从容应对,以退为进,最后逼成和局……这确实不像装出来的。”
“所以朕才说有意思。”武则天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皇宫的层层殿宇,飞檐斗拱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庄严而冰冷。远处,万象神宫的屋顶高高耸立,那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孤独的囚笼。
“李昭德生前最疼爱这个孙女,”武则天缓缓道,“朕记得,他曾多次在朕面前提起,说清仪聪慧过人,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必能继承家学,光耀门楣。当时朕只当是老人家的溺爱之语,现在看来……”
她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对这个孙女,恐怕不只是喜爱,而是……寄托。”
“寄托?”上官婉儿不解。
“寄托他的理想,他的信念,甚至……他的仇恨。”武则天一字一顿地说。
暖阁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上官婉儿的脸色微微发白:“陛下是说,李昭德可能把一些事……告诉了李清仪?”
“不是可能,是一定。”武则天走回软榻坐下,手指在密报上轻轻敲着,“李昭德是什么人?三朝老臣,官至右相,历经风雨。他会看不出太平的野心?会不知道自己被逼到绝路?他选择自缢,而不是反抗,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知道,反抗无用,只会连累家人。”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但他不甘心。所以,他一定会留下些什么——也许是遗书,也许是口信,也许是……通过棋局传递的暗语。而接收这一切的,最有可能就是李清仪。”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凉气:“那安之维……”
“安之维现在就在李府,”武则天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守孝三个月,朝夕相处。如果李清仪真的知道什么,她会告诉安之维吗?安之维又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安之维如今是监察御史,正在诏狱“学习”,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酷吏的行列。如果他知道了李昭德之死的真相,知道了太平公主的逼迫,知道了……更多隐藏在背后的秘密,他会如何选择?
是继续效忠武则天,还是倒向李昭德遗孤的立场?
是维持现状,还是……成为变数?
“陛下,”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发颤,“要不要……派人盯着?”
“已经在盯着了。”武则天淡淡道,“李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朕的眼睛。但有些事,眼睛看得到,心却看不透。”
她重新拿起密报,翻到记录棋局的那一页,久久凝视。
“你看这步棋,”她指着其中一行,“‘白子落于三七路,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为后手埋下伏笔。’这不是普通的棋路,这是……李昭德当年最爱用的手法。他教给了孙女。”
“陛下连李昭德的棋路都记得?”上官婉儿有些惊讶。
“记得,”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朕刚登基时,李昭德常来宫中奏事,有时候事毕,朕会留他下一局棋。他的棋风就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却在无声处布局,在细微处设伏。朕赢过他,也输过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年轻,刚刚坐上那个无数人觊觎的位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李昭德是少数几个敢对她说真话的老臣之一,虽然迂腐,虽然固执,但忠心可鉴。
可现在,他死了。
被她女儿逼死的。
而这个真相,她必须装作不知道。
“婉儿,”武则天忽然问,声音很轻,“当年那件事……你处理干净了吗?”
上官婉儿浑身一震。
她当然知道武则天问的是什么——八年前,李昭德独子李文远病故的那件事。表面上是急病暴毙,实际上……
“处理干净了,”上官婉儿低下头,声音很稳,但手指却微微颤抖,“那个人……早就送走了,送到岭南,隐姓埋名,永远不会再出现。”
“永远不会?”武则天看着她。
“永远不会。”上官婉儿抬起头,眼中是绝对的忠诚,“奴婢以性命担保。”
武则天看了她很久,久到上官婉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终于,武则天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朕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李昭德那么精明的人,独子死得不明不白,他会不查?”
“他查过,”上官婉儿承认,“查了三年。但奴婢做得干净,他查不到证据。”
“查不到证据,不代表没有怀疑。”武则天站起身,在暖阁里踱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李昭德临死前,可能已经猜到了真相。而如果他猜到了,就可能……告诉了李清仪。”
她停在窗前,背对着上官婉儿。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很长,很孤独。
“陛下,”上官婉儿轻声问,“如果李清仪真的知道,要不要……斩草除根?”
这个问题很残忍,但必须问。
武则天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窗外,看着那片巍峨的宫殿,看着这个她用一生奋斗换来的江山。
斩草除根——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刚失去祖父的孤女,要让她消失,太容易了。一场急病,一次意外,甚至……在守孝期间“悲痛过度,追随祖父而去”,都是合理的解释。
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敢怀疑。
就像当年李文远的死一样。
但……
武则天闭上眼睛。
她想起了李昭德的脸。那张严肃的、固执的、总是皱着眉头的脸。想起了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样子,想起了他下棋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了他提起孙女时眼中难得的温柔。
也想起了……他自缢前留下的那封遗书。
遗书上只有短短几行字:“臣老矣,不堪驱使,愿乞骸骨,归葬故里。陛下恩重,来世再报。”
没有怨言,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提及太平公主半个字。
他用最体面的方式离开,保全了李家的名声,也保全了……她的颜面。
这样一个臣子,她真的要赶尽杀绝,连他最后的血脉都不放过吗?
“陛下?”上官婉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武则天睁开眼,眼中已无犹豫。
“不必。”她说,“不必动她。”
“可是——”
“李清仪是聪明人,”武则天打断她,“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果她真的知道什么,反而更不会说——因为她清楚,说出来,李家就真的完了。”
她转过身,看着上官婉儿:“况且,她现在已经是安之维的未婚妻。安之维是朕钦点的状元,是朕一手提拔的监察御史。他的立场,就是李家的立场。”
“陛下是说……通过安之维,掌控李家?”
“不止是掌控,”武则天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又很快用另一张纸盖住,“是……化敌为友,化隐患为助力。”
上官婉儿看着那被盖住的字,虽然看不见,但能猜到是什么。
权术。
帝王权术。
“继续盯着,”武则天放下笔,“但不要干涉。朕要看看,安之维和李清仪,这两个年轻人,会走出什么样的棋局。也要看看……太平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诺。”
上官婉儿躬身退出。
暖阁里只剩下武则天一人。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斜的日头。冬日的白天很短,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远处,李府的方向,暮色正在降临。
那里,一个年轻的监察御史正在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岳父守孝,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正在为逝去的祖父戴孝,两个被命运强行绑在一起的年轻人,正在下一局谁也不知道结局的棋。
而她,武则天,这个帝国最高处的女人,则在下一局更大的棋。
棋手与棋子,有时候界限很模糊。
今日你是棋手,明日可能就沦为棋子。
就像她,曾经是太宗皇帝的才人,是高宗皇帝的皇后,现在是武周的皇帝。一路走来,她既是棋子,也是棋手,在无数棋局中挣扎求生,最终坐到了最高的位置。
但高处不胜寒。
坐得越高,看得越远,也越……孤独。
她想起昨夜秦赢在密室说的话:“帝王的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
是啊,一个人走。
哪怕身边有秦赢,有婉儿,有无数臣工,但最终做决定的,承担后果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这就是帝王的宿命。
窗外传来更鼓声,一声,一声,悠长而沉重。
天,快黑了。
武则天转身,唤来宫人:“掌灯。”
烛火一盏盏亮起,将暖阁照得通明。
她在烛光中坐下,重新拿起那份密报,又看了一遍。
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对弈毕,李清仪离去,安之维独坐石凳良久,方回房。”
独坐良久……
他在想什么?
武则天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安之维不再只是一个棋子了。
他开始思考,开始观察,开始……成为棋手。
这是好事,也是危险。
好的是,一个有思想的棋子,比一个盲从的棋子更有用。
危险的是,思想的种子一旦发芽,就可能长出谁也无法预料的花朵。
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观察,以及在必要时……修剪。
就像园丁对待花草一样。
温柔,而又残忍。
这就是帝王之道。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
神都洛阳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星空倒映人间。
而在那些灯火之中,有多少算计在滋生,有多少命运在改变,没有人知道。
只有时间知道。
只有历史知道。
武则天吹灭了一盏烛火,暖阁暗了一些。
但她没有唤人再点。
她
http://www.hlys.cc/53545/45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