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Hello Word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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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二十六年的夏天,大运河通州段码头,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石灰和河泥的混合气味。但今天,所有人的鼻子都被另一种更刺鼻的气味占据——煤烟味。

  码头最东侧的干船坞里,停着一艘模样古怪的船。它有着典型大明漕船的平底宽身,长十五丈,宽三丈,吃水线以上刷着崭新的朱红漆。但船身中段突兀地隆起一个鼓包,像怀孕的河豚,那是锅炉舱。更奇怪的是,它没有桅杆——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高桅,只在后甲板竖着一根矮胖的烟囱,此刻正懒洋洋地吐着淡灰色的烟。

  船头,三个新刻的汉字在晨光中泛着金漆的光泽:“你好号”。

  “大、大人...”通州知州擦着额头的汗,声音发颤,“这船名...是不是太...太随意了些?”

  小满站在码头木栈道上,手里拿着个自制的“望远镜”——其实就是两根竹筒套在一起的简陋玩意,但够用了。他放下望远镜,转头笑道:“李知州觉得该叫什么?‘凌波号’?‘破浪号’?那些名字都被人用烂了。”

  “可...‘你好号’...”知州的脸皱成了苦瓜,“这像是打招呼,不像船名啊...”

  小满但笑不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艘船的真正名字是“hello world号”。但他没法解释,那串奇怪的西洋文是什么意思。所以折中了一下,用了最直白的翻译:“你好”。

  这是程序员的情怀,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问候——用第一艘蒸汽船,说一声:你好,新时代。

  “小满啊。”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满转身,看见嘉靖皇帝——不,现在该叫太上皇了——正被两个太监搀扶着走来。七十一岁的老人脚步有些蹒跚,但眼睛亮得吓人。他今天难得穿了身正经衣裳:深蓝色绸面直裰,外罩玄色比甲,头上戴顶乌纱唐巾,看着像个退休的老尚书。

  “老爷子怎么来了?”小满赶紧迎上去,“这儿乱,河风又大...”

  “朕能不来吗?”嘉靖瞪眼,“这船,朕投了三千两私房钱!三千两!”他伸出三根手指,抖了抖,“够修三座观星台了!”

  这话不假。蒸汽船的建造远超预算。最初小满计划用五千两,结果光锅炉和传动系统就花了八千两。要不是嘉靖从炼丹的“私房钱”里掏了三千两,隆庆皇帝又特批了五千两工部专款,这船根本下不了水。

  “是是是,老爷子是大股东。”小满笑着扶他上栈道,“待会儿试航,您坐主宾席。”

  “坐什么席,朕要上船!”嘉靖挣开他的手,“当年郑和下西洋,永乐皇帝还亲临龙江关送行呢。朕这太上皇,上个船怎么了?”

  周围官员的脸都白了。太上皇要登试航船?这要是有个闪失...

  “父皇。”又一道声音传来。

  隆庆皇帝朱载坖也来了。这位登基两年的新君穿着常服,只带了四个侍卫,看起来是微服出巡。他走到嘉靖面前,躬身行礼,然后无奈地说:“父皇,您答应过儿臣,只在岸上观礼。”

  “朕改主意了。”嘉靖耍起赖来,“这船的原理,朕比你懂。锅炉压力多少,活塞行程多少,传动效率几何,朕都门清。你问问小满,第六版蒸汽机的密封方案,是不是朕提的?”

  小满只好点头。这倒是实话,铅锡密封法确实是嘉靖从炼丹经验里琢磨出来的。

  最终父子俩各退一步:嘉靖不上船,但可以在码头最近的观礼棚里坐着,那里离泊位只有二十步,算是“近距离参与”。

  辰时三刻,人员到齐。除了皇家父子,还有工部尚书杨博、户部侍郎(来核算成本的)、兵部郎中(来看军事潜力的)、以及徐光启、利玛窦这两位“技术顾问”。通州本地的乡绅百姓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不用帆就能走的怪船”。

  小满深吸一口气,登上“你好号”。

  船上,二十名精心挑选的船员已经各就各位。舵手是老船公孙大桨,通州运河上摇了四十年橹,这次被小满重金聘来掌舵——虽然他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帆的船要怎么控制方向。锅炉舱里是工部最好的三位铁匠,他们花了三个月学习如何烧锅炉、看压力表、调节阀门。传动舱则是小满亲自训练的三个年轻工匠,他们要负责在蒸汽机、齿轮组和明轮之间协调。

  “各部报告。”小满站在舰桥——其实就是在后甲板搭了个带顶棚的台子。

  “锅炉舱准备完毕!炉火已升,压力...压力表指针到绿区了!”锅炉长的声音透过传声筒传来,带着紧张的颤音。这套简易的“船上通话系统”是小满临时加的,用铜管连接各舱室,虽然传不远,但够用了。

  “传动舱准备完毕!齿轮组润滑完成,离合杆可随时接入!”

  “舵舱...呃,舵轮就位。”孙大桨的声音最没底气。

  小满看了眼岸上。嘉靖在观礼棚里坐得笔直,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隆庆站在他身侧,神色平静,但嘴唇抿得很紧。

  “解缆。”小满下令。

  岸上的工匠砍断缆绳。船身微微一晃,开始随着水流缓缓漂离码头。

  “明轮,慢速前进。”

  传动舱里,工匠推动操作杆。齿轮啮合,蒸汽通过管道冲入气缸,活塞开始往复运动,通过曲轴带动两侧巨大的明轮。明轮上的桨叶划入水中,起初缓慢,然后加速。

  船动了。

  不是帆被风吹动的飘逸,而是沉重的、有力的、带着节奏的推进。明轮每转一圈,船身就往前拱一截,在河面上犁开两道白色的尾迹。

  岸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惊呼。

  “动了!真动了!”

  “没帆!没橹!”

  “看那轮子!自己在转!”

  嘉靖猛地站起来,扒着观礼棚的栏杆,眼睛瞪得老大。隆庆扶住他,自己脸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船加速了。明轮的转速从每分钟十转,提到二十转,再到三十转。船速越来越快,超过了一艘正在拉纤的漕船,接着又超过了一艘顺风而下的帆船。

  “成了!”小满心中狂喜。他抓过传声筒:“锅炉舱,加压到黄区!传动舱,切换高速齿轮!”

  “得令!”

  压力表指针爬升,蒸汽机发出更响亮的嘶吼。明轮转速飙到五十转,船头劈开水面,浪花溅起一丈多高。河风扑面而来,带着水汽和煤烟味,但小满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锅炉舱的传声筒里传来惊慌的声音:“大、大人!压力...压力表到红区了!”

  “泄压!快泄压!”

  “泄压阀...阀杆卡住了!”

  小满心里一沉。他设计的泄压阀是弹簧式的,理论上压力超过阈值会自动顶开。但现在...

  “砰!”

  一声闷响从船腹传来,像有什么东西炸了。紧接着,烟囱不再吐淡灰色的烟,而是喷出一股浓稠的、翻滚的黑烟,直冲天空。

  黑烟越冒越浓,在湛蓝的天幕上拉出一道狰狞的轨迹。煤灰和未燃尽的炭粒如雨般洒落,甲板上瞬间覆上一层黑色。更糟糕的是,蒸汽机的嘶吼变成了尖锐的啸叫,明轮转速骤降。

  岸上,百姓们吓坏了。

  “龙!火龙出世了!”

  “妖怪!船成精了!”

  “快跑啊!”

  人群开始骚动,推搡,有人跌倒,孩子哭喊。维持秩序的衙役根本挡不住。

  观礼棚里,嘉靖脸色煞白,但没后退。隆庆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侍卫们刀已半出鞘。

  “小满!”徐光启在岸上大喊,“快靠岸!”

  但船正在河心,而且动力正在迅速丧失。黑烟稍减,但蒸汽机的响声越来越不对劲,像垂死野兽的喘息。

  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他冲进传动舱,三个年轻工匠已经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摆弄操作杆。

  “都让开!”小满推开他们,盯着那套复杂的齿轮组。泄压阀故障,导致锅炉过压,可能损伤了管路或气缸。现在首要任务是切断动力,防止更大损坏。

  “关闭主汽阀!”他吼道,“快!”

  一个工匠反应过来,扑向墙上的黄铜阀门,用力旋转。蒸汽的尖啸声渐弱,明轮彻底停了。船靠惯性又滑行了十几丈,然后缓缓停在水中央,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黑烟还在冒,但淡了些。甲板上一片狼藉,船员们惊魂未定,满脸煤灰。

  小满走上甲板,望向岸边。混乱正在平息,但百姓们远远退开,指着河心的船窃窃私语,眼神里满是恐惧和猜疑。

  他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是真的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开始低沉,然后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畅快的大笑,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船员们面面相觑,以为大人疯了。

  岸上的人也都愣住了。隆庆皱眉,徐光启担忧,只有嘉靖,在最初的错愕后,嘴角也勾起一丝弧度。

  小满笑够了,直起身,抹了把脸——结果抹了一手黑。他走到船舷边,对着岸上,用尽力气喊道:

  “诸位莫慌!这不是妖怪,是...是程序试运行报错!”

  岸上一片茫然。“报错”?“程序”?这又是什么黑话?

  小满继续喊,声音在河面上回荡:“新船首航,就像写文章打草稿,总有笔误!就像炼丹第一炉,总有炸膛!今日只是排了个错,待我们重启系统,调试修复,下次再来!”

  这话半文半白,夹杂着怪词,但意思大致明白了:船出故障了,但能修。

  百姓们的恐惧消了些,好奇心又占了上风。有人小声问:“重启...是什么意思?”

  “就是修好了重新开船。”旁边有读过《格物致知录》抄本的读书人解释,“书上说,这叫‘迭代改进’,一次不成,改之再试。”

  岸上,隆庆松了口气,低声对嘉靖说:“父皇,小满这是...”

  “是在教所有人。”嘉靖轻声说,眼睛盯着河心的船,“教他们,新事物会失败,但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一次失败就吓破了胆,再不敢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有儿子能听见:“载坖,你记着。治国如行船,哪有永远一帆风顺?关键不是不触礁,而是触礁后知道怎么修,还敢继续开。”

  隆庆肃然:“儿臣谨记。”

  当天下午,“你好号”被拖回船坞。检查结果比预想的严重:泄压阀弹簧材质不过关,高温下失去弹性;主汽管一处焊缝开裂;三个活塞环磨损变形。但核心的锅炉、气缸、曲轴都完好。

  小满带着工匠连夜抢修。嘉靖不肯回宫,就在船坞旁的临时工棚里坐着,看他们干活。老人裹着毯子,时不时插一句:“这焊缝,得用银焊,铅锡的不够力。”“弹簧得用精钢,朕炼丹时试过,精钢耐热。”

  他还真说对了几个关键点。

  七天后,“你好号”再次下水。这次没有观礼,没有百姓,只有工部的人和皇家父子。船缓缓驶出船坞,明轮转动,平稳加速,烟囱吐出正常的淡烟。

  它在通州河段往返了三趟,最高速度达到每个时辰三十里——相当于中等帆船顺风的速度,但这是无风状态下达到的。更关键的是,它可以逆流而上,而帆船在无风或逆风时只能靠拉纤。

  返航时,嘉靖坚持要上船。隆庆拗不过,只好陪他一起登船。

  老人站在甲板上,河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他伸手摸着还在发烫的烟囱,喃喃道:“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最大的宝船有四十四丈长。但那靠的是风,是老天爷赏脸。而这船...不靠天。”

  他转向小满:“小满啊,你给朕交个底。这船,能出海吗?”

  小满谨慎地说:“目前不行。锅炉密封、抗风浪能力、淡水补给...都是问题。但在内河、运河、沿海,应该可以。”

  “那也够了。”嘉靖望着运河南下的方向,“从北京到杭州,漕运要走一个月。若用这船,能不能减半?”

  “如果沿途设煤站,日夜不停...或许能减到十天。”

  嘉靖的眼睛亮了。十天,从北京到杭州。这意味着南方的粮食、丝绸、茶叶,可以更快运到北方;北方的军队、政令,可以更快抵达南方。这不仅是艘船,是一条会改变帝国血脉流动的大动脉。

  那天傍晚,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你好号”静静停泊在码头,烟囱已冷,但余温尚存。

  小满最后检查了一遍设备,准备下船。走过船舷时,他看见嘉靖正用手指在积了煤灰的栏杆上写字。写的是三个奇怪的符号:hello world。

  “老爷子,您...”

  “利玛窦教朕的。”嘉靖头也不回,“他说这是西洋文,意思是‘你好,世界’。朕觉得,比‘你好号’好听。”

  他转身,看着小满:“下次再造船,就叫这个名。西洋文就西洋文,朕准了。”

  小满鼻子忽然一酸。

  “还有,”嘉靖拍了拍栏杆,“这次‘报错’,报得好。让天下人都看见,新东西会坏,但坏了能修。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知道,朕和小满,还有这大明朝,不怕出错。”

  他走下跳板,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走了几步,又回头:

  “对了,那泄压阀的弹簧,朕回去翻翻丹书,说不定有更好的配方。”

  小满站在船上,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河风吹来,带着夏日傍晚的凉意。他低头,看着栏杆上那行西洋文,伸手轻轻拂过。

  煤灰簌簌落下,但字迹已印入木纹。

  hello world。

  你好,世界。虽然第一次问候时呛了烟,虽然程序报错了,虽然重启了很多次。

  但问候已经发出,代码已经开始运行。

  而这条河,这片土地,这个时代,都将收到这条讯息,并给出它们的回应。

  小满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那里,是大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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