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残烛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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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八年的初夏,蝉鸣初起,搅动着醉仙楼后院沉闷的空气。

  柴房那扇门再次打开时,刺目的阳光让江浸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的伤口在粗糙的治疗和数日的囚禁后,依旧狰狞可怖,但高烧已退,命,算是被徐嬷嬷找来的那个吝啬药材的江湖郎中,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

  徐嬷嬷站在柴房门口,用香帕掩着鼻,嫌弃地扫了一眼蜷缩在干草堆里、面色苍白如纸的月奴,对身后的婆子吩咐道:“抬回西厢去,仔细看着,别让她死了。”

  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她投资下去的银钱和精力,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

  月奴被两个婆子粗鲁地架起,拖回了西厢那间熟悉的、散发着药味和寂寥气息的房间。

  巧娘早已被放了出来,她身上的伤看起来比月奴好些,但神色间那股死寂般的灰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重。

  她沉默地帮着婆子将月奴安置在矮榻上,打来温水,一点点擦拭她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尘土,动作缓慢而僵硬。

  接下来的日子,月奴在伤痛和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

  巧娘则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照顾,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天,徐嬷嬷身边的大丫鬟秋云来到西厢,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宣布:“有人替巧娘赎身了。巧娘你可有福气喽。”

  赎她的是城南一个年近花甲的丝绸商人,姓周,正室早亡,他是之前巧娘的常客,与巧娘有过一段情,当年巧娘为了资助他做生意,还特地典当了自己攒下的珠钗首饰。但他拿了银子后便再无音讯。

  直到正室亡故他才突然想起了巧娘。

  这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并未在醉仙楼激起多大涟漪。

  一个过气的、还惹怒了嬷嬷的花娘,能有人赎身已是天大的造化。

  月奴躺在榻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

  她看向窗边的巧娘,巧娘依旧望着窗外,背影消瘦得如同秋日芦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赎身与否,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离别前夜,月光清冷,透过窗棂洒在房间地面,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巧娘吹熄了灯,摸索着坐到月奴的榻边。

  黑暗中,她的呼吸声有些沉重。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月儿,我……明日便要走了。”

  月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是在黑暗中用力点了点头。

  巧娘摸索着,将一个沉甸甸、用旧帕子包裹着的小布包,塞进了月奴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里。

  触手冰凉坚硬,是碎银子,还有几件式样老旧、却分量不轻的金银首饰。

  这是巧娘半生浮沉,偷偷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个……你拿着。”

  巧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托孤的郑重,

  “我走了,这楼里……你再无依靠。徐嬷嬷心思狠毒,鸢儿那丫头……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或许……或许能稍微照看你一二。”

  月奴屏住呼吸。

  “东厢的柳如梦,”

  巧娘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她曾是……我曾帮过她一次,欠我一点人情。她性子虽冷清,但比起其他人,总算还有点底线。”

  “我已经……已经求过她了,把这些都给了她,求她看在往日情分和这些银钱的面上,在你最难的时候,能拉扯你一把……她……她答应了。”

  柳如梦?月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总是穿着素雅衣裙、眉宇间带着淡淡轻愁的女子。

  她是楼里的清吟小班,只陪酒唱曲,素来独来独往,不与旁人深交。

  巧娘竟然去求了她?还把全部积蓄都给了她?

  月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巧娘这番安排的感动,又有一种深深的不安。

  在这醉仙楼,承诺值几斤几两?

  “巧娘……”

  月奴的声音带着哭腔,反手紧紧握住巧娘那只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慌,

  “我……我舍不得你……”

  这是真心话。

  尽管巧娘曾经对她非打即骂,但那个暗夜里的维护,柴房中的淬火之言,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师徒或利用关系。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巧娘是唯一给过她近乎母性般残酷又真实庇护的人。

  巧娘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黑暗中,月奴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叹息。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月奴散落在枕边的、干枯纠结的头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孩子……”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这地方……没什么好留恋的。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活下去,爬上去……”

  这些话,蕴含了太多的悔恨、不甘与绝望。

  像是一滴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月奴的心上,留下一个永恒的、疼痛的烙印。

  第二天清晨,周家派来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醉仙楼的后门。

  巧娘没有多少行李,只提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布裙,头上没有任何首饰,洗净了铅华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徐嬷嬷没有露面,只有几个相熟或看热闹的姑娘远远站着。

  柳如梦也来了,她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

  当巧娘的目光与她相遇时,柳如梦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巧娘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西厢的方向。

  月奴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扒在窗边,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那个消瘦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后门,走向那顶象征着“归宿”却也可能是另一个牢笼的小轿。

  没有回头。

  轿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小轿被抬起,晃晃悠悠,消失在巷口。

  月奴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紧紧攥着巧娘昨夜塞给她的信物。

  阳光从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满室的清冷和心头那巨大的、再次被遗弃的空洞。

  巧娘走了,带着她半生的积蓄和那句沉重的托付。

  而柳如梦那看似应允的点头,在这危机四伏的醉仙楼里,又能有几分重量?

  未来的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黑暗和孤独。

  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带着巧娘用自身为她换来的、这残烛般的余温和那淬入骨髓的恨意与执念,一步一步,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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