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油香袅袅与议事微澜

　　皇帝金口一开，效率自是惊人。不过两三日功夫，杭州知府便战战兢兢地领来了几位本地最有经验的榨油工匠，并备好了上等的油菜籽、花生与黄豆。行宫一侧临时清理出的偏殿内，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榨油工坊。

　　沈桃被请至现场“指导”。面对几位眼神中带着困惑与敬畏的老工匠，她心中不免有些发虚。她哪里懂得具体的压榨工艺？不过是凭着现代人对于“古法压榨”的模糊印象和一些基本物理常识，结合这个时代可能有的技术，开始“理论指导实践”。

　　“老师傅，这菜籽是否需先炒制，激发其香，也便于出油？”

　　“石磨或木榨之力，是否可借用水力驱动，以求均匀持久？”

　　“蒸制环节的火候与时间，是否关乎出油率与油品？”

　　“榨取之时，包裹的草饼或麻布，是否需讲究厚薄与韧性？”

　　她并未给出确切的参数，而是抛出一连串关键问题，引导工匠们思考、讨论，并结合他们已有的经验进行尝试。工匠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这位娘娘言语温和，所问皆切中要害，渐渐也放开了，纷纷贡献出自己的经验，现场气氛变得热烈。

　　萧衍偶尔会踱步过来， 安静地站在一旁观看。他看着沈桃与那些满手油污的工匠认真讨论，时而蹙眉，时而恍然，那专注的神情，与她在宫中莳花弄草、谈论养生时的娴静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种吸引人的光彩。

　　经过数次调整与试验，当第一缕清亮、带着独特植物芬芳的菜籽油从木榨缝隙中缓缓流出，汇聚到陶碗中时，偏殿内响起了一阵压抑的低呼。那油色金黄，气味清香，与平日惯用的、带着荤腥气的猪油迥然不同。

　　御厨立刻用这新出的素油，按照沈桃的建议，简单清炒了一盘时蔬，又用花生油凉拌了一道豆腐。

　　菜肴呈上，萧衍举箸品尝。清炒时蔬色泽碧绿，入口清爽，最大程度保留了蔬菜的本味，那淡淡的油香恰到好处，确实解腻开胃。凉拌豆腐更是滑嫩鲜香，别有风味。

　　“好！”萧衍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当即下令，“此等素油，着杭州府设立官办作坊，专事生产，优先供应宫廷与官衙。其法需详细记录，择优推广至江南各地。”

　　圣旨一下，素油之名与制法，迅速在杭州乃至更广的范围内传开。一些嗅觉敏锐的商贾已然看到了其中商机，开始尝试仿效。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这清雅的油香，便会飘入更多寻常百姓家。

　　然而，新风气的兴起，总会伴随着旧观念的抵触。

　　几日后的行宫议事间隙，一位随行的、素以古板守旧着称的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出言质疑：

　　“陛下，臣以为此举有待商榷。猪油乃天地精华，滋养身心，千年沿袭，自有其理。此素油闻之虽有异香，然终究取自草木，其性寒凉未知，长期食用，恐有损龙体，亦恐带坏民间风气，使淳朴之民趋于浮巧！”

　　他话音一落，几位保守官员也纷纷点头附和。

　　萧衍尚未开口，坐在下首旁听的沈桃，见这人不仅质疑素油，言语间还隐隐有将“浮巧”之名扣在她头上的意思，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她本不欲在此时多言，但想到这东西若推广开来，对缺少肉食的平民百姓是多大的福音，却被这等腐儒横加指责，脾气顿时上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众人侧目。只见安婕妤抬起头，目光清亮，直直看向那位御史，语气不再温婉，反而带着一丝锐利的诘问：

　　“这位大人，照您这么说，棉籽榨的油能做灯油，照亮黑夜，于百姓生计有益，您也不许用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语速加快，言辞愈发犀利：

　　“山茶籽榨出的茶油，清香扑鼻，亦可食用，其利甚多。您有猪油可吃，自然不觉得什么。可天下万千穷苦百姓，一年到头难得见荤腥，想吃点油水润润肠胃、补充力气，难道还要先得了您的批准不成？”

　　她站起身，虽无官职，但那通身的气度与此刻逼人的锋芒，竟让那御史一时语塞。

　　“大人读的是圣贤书，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为官一任，不思如何为百姓开源节流、多觅一条活路，反倒在这里死抱着不知变通的陈规，专门堵百姓的生路！这，便是您的为官之道吗？！”

　　她言辞如刀，掷地有声。那御史被怼得面红耳赤，兀自强辩：“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古法、古法自然有古法的道理……”

　　沈桃闻言，更是气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讽刺的锐利：

　　“古法？大人既然如此惧怕变革，恪守古法，那您为何不效仿远古先民，直接茹毛饮血，吃生肉、穿树叶子、裹兽皮去？何必穿着这棉麻丝绸，享用这百般烹调的饭食？！岂不是更合您的‘古道’？！”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带着无比的荒谬感和强大的逻辑冲击力，瞬间击穿了御史那套僵化的理论。在场不少官员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这话中极致的讽刺意味，有人忍不住肩膀微耸，赶紧低头死死抿住嘴，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噗嗤”声和咳嗽声，显然都在憋笑。

　　就连端坐于上的萧衍，也被这意想不到的、近乎泼辣的反问弄得一怔，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燃着两簇明亮的火焰，整个人鲜活、锐利，甚至带着点“你敢胡搅蛮缠我就敢比你更不讲理”的蛮横。

　　呵……这个女人，终于不再是那副完美却仿佛隔着一层纱的温婉模样了。 萧衍心中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觉得眼前这个亮出了爪子、伶牙俐齿的沈桃，比平日里那个循规蹈矩的“安婕妤”要真实、有趣得多。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突然变得精彩绝伦的戏剧。

　　那御史被这句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脸由红转青，手指颤抖地指着沈桃，彻底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衍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怒火未起，反而被她话语中透露的另一个信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陌生的词汇——棉籽？茶籽？除了菜籽、花生、豆子，竟然还有别的东西能榨出油来？而且听她语气，似乎用途更广？

　　他立刻忽略了御史的窘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桃，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与急切：“安卿，你方才说……棉籽、茶籽？这些东西，也能榨油？如何榨法？其油有何用途？”

　　沈桃正在气头上，被皇帝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火气稍降，但还是带着情绪回道：“棉籽油需精炼去除毒素，方可做灯油或工业……呃，做些器物润滑之用。茶籽油乃上好的食用油，营养价值高，甚至胜过来籽油，只是采摘压榨更费工夫些！”

　　萧衍眼中精光连闪，仿佛又发现了一座宝藏。他自动忽略了沈桃那点小脾气，满脑子都是“灯油”、“上好食用油”、“价值更高”。这哪里是争吵，这分明是安婕妤又在给他“送宝”啊！

　　他朗声一笑，彻底无视了那边还在憋气的御史，抚掌道：“好！好一个棉籽油、茶籽油！苏培盛，记下！着人立刻去查访此二物榨油之法，一并试验！”

　　他这才看向那位面如土色的御史，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安卿言语虽直，却言之有理，更让朕知晓了更多利国利民之物。素油乃至棉籽油、茶籽油之事，关乎民生大计，非口舌之争可阻。此事，无需再议，按既定章程办理，并加试新油。诸位当以此为契机，多思开源之道，方不负朝廷俸禄，百姓期望。”

　　皇帝金口玉言，更是借沈桃之口又开拓了新思路，谁还敢再反对？那位御史彻底蔫了下去。

　　经此一事，行宫内关于素油的非议瞬间平息。而安婕妤在议事厅内为民请命、怒怼御史，并意外引出新油料的事迹，也悄然传开。众人对她那温婉外表下隐藏的锋芒与仿佛无穷无尽的“常识”，有了全新的认识。

　　沈桃回到住处，气才慢慢顺下来。揽月小声劝慰。

　　沈桃叹了口气，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坚定：“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得亮亮爪子。只是没想到，这一亮，又亮出点别的……罢了，能帮到百姓就好。”

　　她望向窗外，目光复杂。她知道，自己在这条“不经意”改变世界的路上，似乎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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