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长路漫漫与静水深流

　　当二皇子与四皇子于御前激烈争执、继而都被“发配”地方历练的同时，另一位皇子——大皇子萧景衡，却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其离京，也带着一种不言而明的沉重。

　　萧景衡乃中宫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自幼受储君之仪的熏陶，言行举止温文尔雅，恪守礼法，对弟妹们爱护有加，在众皇子中颇有长兄风范。

　　皇帝萧衍对其寄予厚望，自幼延请名师，教导经史子集、帝王之术。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萧衍与皇后都隐隐察觉，景衡性情仁厚有余，却似乎失之于优柔。他思虑过重，每遇决策，总想面面俱到，顾忌太多人情、后果与父皇母后的看法，有时反而在关键时刻缺乏雷霆决断之力。

　　当弟弟们为军需调配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时，萧景衡正在翰林院的书库中，默默研读前朝典章制度，试图从中寻找平衡朝局、保全君臣兄弟之义的古老智慧。

　　当“微服历练”的旨意下达，他接到前往文风鼎盛但并非富庶的湖州府担任通判的任命时，他感受到的并非兴奋，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他知道，这是父皇对他的一次重要考察，关乎的不仅是个人能力，更是那悬而未决的国本。

　　皇帝萧衍对这个嫡长子，感情是复杂而深沉的。有对其嫡子身份的天然重视，有对其品性端方的欣慰，亦有对其缺乏锐气与魄力的深切忧虑。此次将其外放，正是要将他推出京城这个充满无形桎梏的环境，希望他在具体政务的磨砺中，能打破心中过多的藩篱，锤炼出属于储君的果决。

　　萧景衡化名“萧衡”，带着几大箱书籍和恪守本分的随从，低调地抵达了湖州。通判一职，事务繁杂，介于高层决策与基层执行之间，正是考验协调、权衡与决断的职位。

　　与四皇子初到任上的莽撞急切不同，萧景衡展现出了与其身份相符的沉稳。他首先花了大量时间翻阅湖州府的旧档卷宗，从历年刑狱案件到赋税征收记录，从河道治理工程到学田收支，他都一一细读，试图从故纸堆中理解这个地方的脉络与积弊，其谨慎与周全，令人叹服。

　　他不似二皇子般张扬权威，亦不似四皇子般锐意激进的改革。他做的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是亲自整顿了府衙内存放混乱多年的刑名案卷。他带着属官胥吏，将那些布满灰尘、虫蛀鼠咬的卷宗一一清理、分类、编号，并建立了一套清晰详尽的检索目录。

　　此事虽小，却让府衙中的老吏们暗自点头——这位年轻大人，行事有章法，且肯俯身做这等“笨功夫”，这份耐心与细致，非同一般。

　　在审理案件时，他始终保持着温文的态度，耐心听取双方陈述，引经据典，力求公允。然而，记录官也敏锐地捕捉到，在一些涉及地方豪强或人情纠葛的案件中，这位大皇子往往会陷入长时间的斟酌。

　　他深知律法条文，也明辨是非，却总在落笔判决前，反复权衡此举会否引发更大的纷争、会否让涉案家族难以承受、会否被父皇视为过于严苛或不近人情。

　　一次，一桩牵扯到当地望族的田地侵夺案，证据确凿，他却因顾虑该族中亦有子弟在朝为官，且素有声望，最终判决时在刑罚上有所宽宥，虽依律追回了田地，却未能对豪强起到足够的震慑作用，让一些期盼“青天”的百姓略感失望。他赢得了“仁厚”之名，却也暴露了其“决断不足”的弱点。

　　在钱谷方面，他同样展现出卓越的细致与洞察力。发现湖州府历年上报的漕粮损耗率偏高后，他默默调阅了近十年的漕运记录、天气水文资料，并私下向老河工请教，最终向知府呈交了一份数据扎实、分析入理的报告，指出了管理中存在的漏洞，并提出了改进建议，令知府大为赞赏。

　　此事显示了他发现问题、分析问题的卓越能力，但在推动改革执行的力度上，他依然显得步步为营，不愿过于激进触动原有利益格局。

　　他关注民生，见府城排水不畅，便设法筹款疏通关键沟渠；见府学藏书匮乏，便捐出私藏，鼓励士绅共襄义举。这些举措润物无声，切实改善了部分民生，也彰显了他的仁爱之心。

　　隐藏在暗处的记录官，对大皇子的记录，不像对四皇子那般充满戏剧性的转折，更像是一幅细致入微的工笔画：每日恪尽职守，温文有礼，体恤下情，虑事周详，如同静水深流。然而，在水面之下，那因身份和责任而带来的重重顾虑，那在“仁义”与“决断”之间的摇摆，也清晰地呈现在字里行间。

　　密报送达御前，萧衍仔细翻阅着关于长子的记录，时而颔首，时而微微蹙眉。

　　“景衡行事，章法得体，仁心可嘉，确有长者之风。”萧衍对身旁的苏公公感叹，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能见微知着，能体察民情，这些都是为君者应有的品德。只是……有时过于宽仁，顾虑太多，反倒失了锋芒。储君之位，未来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仁厚的兄长啊。”

　　他忽然想起沈桃曾经说过的话——“人各有志，亦各有其才，强求反类犬”。或许，对景衡的磨砺，还需更久，还需更触及根本。他需要的不只是实务经验，更是一次对内心的突破，一次放下所有顾虑、真正为自己和这个国家做出决断的勇气。

　　而这一切的源头，依旧是那个在听雨轩中，看似不经意，却总能引导他换一个角度审视儿子们的安婕妤。

　　大皇子萧景衡的历练，仍在继续。他的路，承载着最多的期望与最沉重的束缚，他能否突破内心的枷锁，找到属于自己的决断之力，尚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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