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暗流与明策

　　前线捷报与朝堂讨论的余波尚未平息，新的动向已然在暗处滋生。

　　三皇子萧景安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在贤妃及其背后势力的运作下，一股隐晦的舆论开始在部分清流文臣中流传。

　　其核心并非直接反对新式武器，而是强调“国之根本，在德不在险”，重提“重农抑商”、“崇尚俭朴”的祖训，隐隐将大规模铸造火炮、革新战船与“劳民伤财”、“舍本逐末”联系起来。

　　更有甚者，将“桃瑷书院”教授西学、沈家支持技术革新，影射为“以夷变夏”，试图从道德和意识形态层面，对皇帝正在推动的变革路线进行软性阻击。

　　这些言论尚未形成公开奏章，却已在士林圈层中引起了不少共鸣，尤其是一些对现状不满、或对迅猛变化感到不安的保守派官员。

　　消息灵通的沈桃很快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她并未感到意外，任何触及根本的变革，必然会遇到强大的阻力。她深知，此时若直接与对方辩论“德”与“技”孰重孰轻，只会陷入无休止的空谈，正中对方下怀。

　　她选择另辟蹊径。

　　一日，皇帝因批阅奏章至深夜，略显疲态。沈桃在旁伺候茶水，状似无意地提起：“陛下，日前翻阅旧档，见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船队规模浩大，宝船之巨，器械之精，远迈前古。彼时能造如此巨舰利器，扬威异域，万国来朝，不知耗费几何？又是依凭何等‘德政’？”

　　萧衍闻言，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沈桃这话，看似闲聊，实则犀利。她搬出了明朝郑和下西洋的旧事，这是任何推崇“天朝上国”荣光的士大夫都无法否认的盛举。若按如今那些保守派的逻辑，郑和船队的耗费岂非更是“劳民伤财”？但其带来的威望与对四方的影响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沈桃继续轻声说道：“臣妾愚见，利器与德政，或许并非相悖。昔日永乐大帝若无强大水师宝船，如何能宣威海外，令诸藩宾服？若无足够国力支撑，又如何能行‘厚往薄来’之德政？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若国无强兵利器以御外侮，边患不休，民生凋敝，空谈德政，只怕是镜花水月。”

　　她将“强兵利器”与“民生安定”、“宣威海外”联系起来，赋予了技术革新更高的合法性和必要性，巧妙地绕开了“德”与“技”的无谓争论，将其提升到治国方略的层面。

　　萧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沈桃这番话，角度刁钻却切中要害，将他心头那层薄雾般的疑虑一扫而空。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安卿所言，深得朕心。”萧衍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有些人，只会抱着故纸堆里的陈腐教条，却不见世界早已变了模样。永乐旧事，确是一面好镜子。”

　　他并未立刻发作，也没有在朝堂上就此事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对那些暗地里的流言蜚语一无所知。然而，几天后，一场由皇帝亲自定调、内阁奉旨筹办的“经筵辩议”在文华殿举行。此次经筵的主题，赫然便是——“论古今之变与强国之本”。

　　与会者不仅有翰林院清贵、各部官员，皇帝还特意点名了几位在算学、工器方面有所钻研，但平日并不受重视的“技术流”官员，甚至允许“桃瑷书院”的山长列席旁听，并特许其在必要时陈述观点。

　　辩论伊始，果然有保守派官员引经据典，重弹“在德不在险”的老调，将新式火器、战船与秦之长城、隋之大运河类比，暗指其为好大喜功、耗费民力之举。

　　然而，这一次，他们遇到了准备充分的对手。一位精通史学的官员立刻站出来，以郑和下西洋为例，驳斥其类比不当：“永乐宝船之费，确是不赀，然其扬国威于万里波涛，通商路于诸国之间，带来的收益与安定，岂是区区耗费所能衡量？昔日若无强大水师，东南沿海倭患何靖？商路何通？今之海疆，形势之复杂，远甚前朝，若无坚船利炮，何以保境安民，护我商民？”

　　另一位工部官员则从实际效用出发：“新式火炮于北境一战定乾坤，减少我军将士伤亡无数，保全之性命，难道不是最大的‘德政’？且铸造火炮、革新船舶，并非纯然消耗，其带动矿冶、工匠技艺提升，乃至相关商贸，亦是滋养民生之一途。若空谈俭朴，而致武备废弛，边患一起，耗费亿万，流离失所，那才是真正的伤民！”

　　桃瑷书院的山长更是从“格物致知”的理学根本出发，巧妙地将西学与技术革新纳入儒家体系：“朱子亦言，‘即物而穷其理’。西人算学、格物之学，亦是探究天地万物之理，与我圣贤之道，殊途同归。取其精粹，强我国朝，正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体现，何来‘以夷变夏’之说？若固步自封，拒斥一切外来的明理之法，才是背弃了圣人不耻下问、格物穷理之真精神！”

　　这场经筵辩论，皇帝虽未明确表态，但通过设定议题、引入多方观点，尤其是让“技术派”和书院代表发出了强有力的声音，成功地将舆论风向扭转。那些原本在暗处流传的保守言论，一旦放到公开、理性的辩论场上，其苍白与迂腐便暴露无遗。许多中间派的官员开始倾向于支持皇帝的变革路线，认为固守旧制并非良策，与时俱进方是强国之道。

　　三皇子萧景安与贤妃一党，见皇帝并未直接打压，而是用这种“堂堂正正”之师化解了他们的软性阻击，心中愈发凛然。他们意识到，沈桃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以及她手段的高明，远超他们最初的预估。这股暗流，在皇帝的明策之下，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双方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更深层的较量，还在后头。

　　朝堂上的风波暂息，而沈桃在宫中的地位，却因这次看似不经意的“闲谈”，变得更加稳固和超然。她不是宠妃，而是一位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在关键时刻为皇帝提供关键思路的“谋士”。这份独特的价值，让萧衍对她愈发倚重，也让她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中，拥有了更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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