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白纸黑字与人心藩篱

　　修路工程如火如荼地推进了数月，沈桃在宫中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反馈。她深知，规模越大，人员越杂，仅靠初期积累的善意与模糊的口头约定，如同沙上筑塔，经不起风浪。人心易变，更何况外面还有无数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沈家的错处。

　　一封新的密信从听雨轩送出，直达修路总指挥部沈文斌手中。信中，沈桃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颇为新颖甚至“不近人情”的要求，核心便是引入现代契约精神，为工程筑牢防线。

　　信至指挥部，几位核心管事与族老围坐商议。

　　“什么？跟那些泥腿子签合同？画押？”负责招募民工的族叔沈万全首先嚷了起来，一脸不以为然，“文斌大哥，咱们好吃好喝供着，工钱给得足，还让他们娃儿上学堂，这恩情还不够？弄这白纸黑字，多伤感情！显得咱们信不过他们似的！”

　　另一位账房先生也皱眉：“每日工钱发放都要画押？这得增加多少琐碎功夫？咱们账房这几个人，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沈文斌沉吟着，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沈茂：“阿茂，你在前线时日不短，你觉得呢？”

　　沈茂经历了与村民的谈判，见识了人心的质朴，也更深知管理的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万全叔，陈先生，起初我也不解。但大家想想，我们现在民工已逾数千，来自四面八方，鱼龙混杂。仅靠几个大管事，能认清所有人脸吗？若有那奸猾之徒，冒名顶替，领了双份工钱，或者干脆领了钱便溜走，回头又嚷嚷我们拖欠，我们空口无辩，当如何？”

　　他顿了顿，想起沈桃信中所言，继续道：“再者，朝廷上下，多少人在盯着我们？若有人暗中收买一两个民工，许以重利，让他们污蔑我们克扣工钱、虐待民夫，我们拿什么自证清白？难道全靠乡亲们‘想必不会’的口头担保吗？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沈文斌重重一拍桌子：“阿茂说得在理！桃丫头这并非不近人情，而是高瞻远瞩！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这是立规矩！规矩立好了，对谁都公平！既能安良民之心，亦可防小人之口！就按桃丫头说的办，不容异议！”

　　很快，一套条款清晰的用工合同范本被制定出来。合同写明工作内容、工时、工钱数额、支付方式（明确为每旬一结，避免日结过于繁琐）、伙食标准，甚至首次明确写入了“因工受伤，沈家负责医治并视情况给予抚恤”的条款。

　　推行之初，民工们确实有些懵懂。各工段管事便召集众人，大声宣读解释。

　　“都听好了！这纸上写着，你们每天干什么活，拿多少钱，吃什么样的饭，都写得明明白白！受了伤，我们沈家管到底！这叫合同，一式两份，你们按个手印，自己留一份！以后这就是凭证！”管事扯着嗓子喊道。

　　民工们交头接耳，当听到“白纸黑字写着绝不拖欠”、“受伤了东家管治”时，人群顿时沸腾了！

　　“老天爷！这……这真是头一回见！心里可太踏实了！”一个老民工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就是！以前给大户干活，说好的工钱到时候都能赖掉几分，这有字据在手，看谁还敢赖！”旁边的人纷纷附和，踊跃地在合同上按下红手印。

　　同时，沈桃建议的“小组发放制”也开始严格执行。以十人为一“甲”，设甲长一人。发放工钱时，并非直接发给个人，而是由账房按甲核对名册，将整甲工钱结算清楚，交由甲长。甲长必须在总账上画押，确认收到整甲银钱，然后由甲长在现场监督下，逐一发放给组内成员，每个成员领钱后也需在自己的名字下画押。

　　这一招，立刻杜绝了之前担心的管事不认识人发错、发重，或者有人冒领、重复领取的漏洞。甲长熟悉自己组员，想冒领也难。账目清晰，责任到人。

　　工程的顺利和沈家日益高涨的声望，终于引来了幕后黑手的不满。

　　这日，工程推进至李家集附近。突然，一群李家集的村民手持棍棒农具，气势汹汹地堵在了工地前，为首的李老栓大声嚷嚷：“沈家拖欠工钱！说好的一天三十文，只给二十文！还打伤了俺们村的人！今天不给个说法，这路就别想修过去！”

　　紧接着，又有几个看似外地口音的人混在人群中起哄：“对啊！沈家就是假仁假义！克扣工钱！”

　　“他们签那合同就是骗人的！根本不作数！”

　　谣言像风一样刮过工地，一些不明就里的民工也开始窃窃私语，工地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沈茂闻讯立刻带人赶到现场。他心中虽惊，但想起那些整齐归档的合同和发放记录，底气便足了几分。

　　他走到李老栓面前，目光锐利：“李老栓，你口口声声说我沈家拖欠工钱，打伤人。我问你，你何时在我沈氏工地做工？合同何在？所属何甲？甲长是谁？工钱是何时、何地、由何人发放，你又是在何处画押？”

　　一连串的问题，把李老栓问得愣住了，他支支吾吾，眼神闪烁：“俺……俺没合同！俺就是来做工了，你们的人打了俺，还不给钱！”

　　沈茂冷笑一声，不再与他纠缠，直接转向围观的人群，朗声道：“各位工友！我沈家行事，光明磊落！所有用工，皆有合同存档！所有工钱发放，皆有甲长和本人画押为证！账目清晰可查！”他回头对随行账房吩咐：“去，将李家集附近所有工段的用工合同、工钱发放记录，以及所有甲长的名册，立刻取来！再请几位与此事无关的甲长和民工代表过来！”

　　很快，厚厚几摞账册被抬来。账房先生当场核查，声音清晰地向众人宣布：“经查，李家集共有三十五人曾在我处短期务工，所有人工钱均已按合同规定，于上一旬末结清，均有甲长及本人画押！名册在此，请各位甲长和工友辨认！”

　　几位被请来的甲长和民工也纷纷作证：“俺们甲的钱都是按时足额发的，从无拖欠！”“对啊，画押按手印，清清楚楚！”

　　真相大白！李老栓等人面色惨白，在确凿的证据和众人的指责下，终于承认是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来闹事，败坏沈家名声。

　　一场风波，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消息传回指挥部，所有曾对“白纸黑字”抱有疑虑的人，此刻都心悦诚服，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沈文斌抚摸着那些救沈家于危难的合同与账册，深深感叹：“桃丫头此举，真乃定海神针！白纸黑字，不仅是约束，更是保护。它筑起的藩篱，挡住了明枪暗箭，护住了这来之不易的人心与工程！”

　　此后，沈家管事们都慎重对待合同账册，每结束一段工程，就将相应的合同账册装订成册，运回沈家族地，严加保管。

　　这条路，在坚实的路基之上，更铺就了一层名为“契约”、“规则”与“证据”的基石，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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