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江流依旧与帝王心潮

　　銮驾沿着“安民道”一路南下，越往南，水网便愈发稠密。这一日，队伍换乘官船，行于宽阔的江面之上。烟波浩渺，帆影点点，两岸稻田阡陌，偶有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俨然一幅经典的江南水墨画卷。

　　萧衍独立于船头，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在江风中微微拂动。随行的官员和妃嫔们大多待在舱内，或欣赏风景，或小声谈笑，不敢轻易打扰圣驾。只有沈桃，因着那份特殊的“约定”，被允许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安静地陪伴。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萧衍的目光掠过那看似宁静富庶的景色，却并未停留于表面的诗情画意。他的眼神锐利，如同鹰隼，审视着更细微之处：岸边洗衣妇身上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码头上搬运工佝偻的背脊和麻木的神情，田野间耕牛瘦骨嶙峋的轮廓……

　　这景象，太熟悉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他想起十数年前，自己还是皇子之时，也曾奉旨巡查地方，游走四方。那时的江南，似乎……也是这般模样。运河两岸，一样的稻田，一样的村落，一样的舟船往来。甚至那些在田间地头、码头岸边劳作的百姓，脸上的疲惫与艰辛，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十几年过去了。

　　他登基为帝，励精图治，自问算不上昏聩之主。他整顿吏治，疏通漕运，甚至不惜顶着压力，支持沈家修建了这条被誉为“黄金动脉”的安民道。

　　可为何……为何这江南，这帝国最富庶的鱼米之乡，除了那条新路带来的、集中在特定线路上的喧嚣之外，广袤的土地和其上的生民，似乎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百姓的生活，并未如他期望的那般，变得显着富裕、安乐。

　　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如同冰冷的江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他倾注了心血，付出了努力，结果却仿佛只是在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几圈涟漪，最终又归于沉寂。帝国的积弊，民生的艰难，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根深蒂固。

　　“安婕妤。”萧衍忽然开口，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有些低沉飘忽。

　　沈桃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臣妾在。”

　　“你看这江南，”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江面，“与朕……与朕年少时所见，可有不同？”

　　沈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了然。她看到了他看到的，也理解了他此刻的失落。她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陛下，江流依旧，千载如斯。但江上的船，岸上的人，或许……已有些微不同。只是这变化，如同春蚕吐丝，细微难察，需假以时日，方能见其锦绣。”

　　她没有违心地歌颂盛世，也没有直言不讳地指出停滞，而是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既承认了改变的缓慢，又给予了一丝长远的希望。

　　萧衍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是啊，春蚕吐丝……是朕心急了。”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沈桃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或许，朕需要的，正是更多像‘安民道’这样的‘丝’，哪怕一开始只是细微的一缕。”

　　他不再看那“依旧”的江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似乎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前方。那条由眼前这个女人间接带来的新路，至少证明了一件事：改变，是可能的。

　　江风依旧，吹动着帝王的衣袂，也吹动了他心中那份因看到“不变”而产生的阴郁。沮丧并未完全散去，但一种更坚定的、想要织就更大“锦绣”的决心，正在悄然萌发。

　　而沈桃，静静地立在一旁，知道皇帝心中的棋局，又落下了一子。这一子，关乎国策，更关乎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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