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青天之难与破壁之始

　　四皇子萧景睿，化名“萧睿”，带着一纸任命文书和寥寥几个同样伪装过的侍卫仆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位于江淮之交的临川县。此地虽非穷山恶水，但水系纵横，地势低洼，春夏易涝，秋季又常患蝗旱，加之吏治多年积弊，百姓生活颇为困苦。

　　初到临川，萧景睿是憋着一股劲的。离京前御前争执的挫败感犹在，他决心要在这里做出一番成绩，让父皇看看，他萧景睿并非只知空谈。他想象中的县官生涯，应是明镜高悬，惊堂木一拍，断案如神；应是振臂一呼，百姓景从，兴修水利，造福一方。

　　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上任第一天，升堂处理一桩田产纠纷。原告被告各执一词，状纸写得语焉不详，堂下跪着的乡民言语粗鄙，夹杂着浓重口音，他听得云山雾罩。他想细问，旁边的刑名师爷却不断小声“提点”：“老爷，此等小事，按旧例判便是……”、“此人乃是本乡王乡绅的远亲，需留些情面……”

　　萧景睿想秉持公道，细查根源，却发现卷宗混乱不清，相关地契、人证皆模糊不明。他想传唤更多证人，衙役却面露难色，暗示需要打点。一堂审下来，非但没理清头绪，反而被双方哭嚎喊冤弄得头晕脑胀，最后在师爷的“循循善诱”下，勉强参照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旧例结了案，心中憋闷无比。

　　征收夏税更是艰难。胥吏们表面恭敬，递上的册子却漏洞百出，隐田、漏户现象严重。他亲自下乡核查，却被乡绅里长们团团围住，诉苦的、邀功的、暗中送礼请托的，络绎不绝。他严词拒绝贿赂，想强行清丈土地，却遭遇软钉子，不是找不到田主，就是测量工具“意外”损坏，底下胥吏阳奉阴违，效率低下。一个月过去，税银收缴不足五成，上司的催缴文书却已到了三封。

　　他想起在工部看的那些精巧的水利图谱，雄心勃勃地想要整治县内淤塞的河道。召集民夫需要钱粮，钱从何来？县库空空如也。向上申请，公文石沉大海。他想效仿“安民道”募集乡绅捐款，却被师爷苦劝：“老爷，强龙不压地头蛇，此事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啊！”他亲眼看到县里几家大户的宅院堪比王侯，却无人愿意为修河出半分力。

　　挫折感如同冰冷的河水，一波波浇灭他最初的热情。他夜不能寐，反复思考：为何明明利国利民的好事，推行起来如此艰难？为何律例条文清晰，执行起来却处处掣肘？为何他空有皇子身份（却不能暴露），在这里却寸步难行？

　　他也曾想动用侍卫的力量强行推行，但理智告诉他，这违背了“微服”的初衷，也绝非治国正道。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权力并非来自身份，而是来自于能否洞察人心、平衡利益、有效执行。

　　某日，他处理一桩偷盗案。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按律当杖责并发配。那贼人却当堂哭诉，家中老母病重，无钱医治，不得已才行窃。萧景睿派人去查，情况属实。他犹豫了。若严格执法，其母可能病死；若网开一面，律法威严何在？

　　焦头烂额之际，他无意中走到县衙后院墙角，看到几只蚂蚁正在奋力搬运一块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饭粒，分工合作，迂回前行，虽慢却稳。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安婕妤（他隐约知道此主意与她有关）曾对父皇说过的话，仿佛是关于“治大国如烹小鲜”、“需知民间细微”之类的。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之前是不是太急了？总想着大刀阔斧，立竿见影，却忽略了这临川县盘根错节的现实和底层百姓真正的生存逻辑？

　　他回到书房，重新拿起那些之前觉得琐碎无用的户籍田亩册、刑名旧案卷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啃读。他放下架子，换上便服，带着一个贴身侍卫，真正走入市井街巷，田间地头，听贩夫走卒闲聊，看农夫如何耕作，甚至蹲在田埂上跟老农请教节气与收成的关系。

　　他开始学着不再直接对抗那些胥吏乡绅，而是尝试去理解他们行为背后的利益诉求，寻找其中的平衡点，甚至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推行一些微小却实在的改善。他不再好高骛远地想要立刻疏通整条河道，而是先组织力量清理了县城附近一段淤塞最严重的支渠，让部分农田在接下来的夏汛中免于被淹。效果虽小，却赢得了当地百姓几声真心实意的感激。

　　隐藏在暗处的记录官，忠实地将四皇子的转变记录在案：从初期的焦躁冒进、四处碰壁，到中期的迷茫困顿，再到后来的沉心静气、开始尝试融入与务实改进。虽仍显稚嫩，处理事务远谈不上圆熟老辣，但那份愿意放下身段、直面现实、并开始思考“如何真正做事”的态度转变，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份密报被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呈至御前。

　　萧衍看着记录中儿子从“妄言”到“沉默”再到“尝试”的过程，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在御前大谈器械精良的少年，如今正在泥泞的田埂上，为了一段小水渠的疏通而与人耐心交涉。

　　“看来，这‘出来遛遛’，确实比在京城‘干吵’，要管用得多。”萧衍放下密报，望向窗外，目光深远，“安卿此法，虽近乎残酷，却是拔除骄矜、催其成长的良药。”

　　他知道，四皇子的历练才刚刚开始，未来的挑战只会更多。但至少，这块璞玉，已经开始在现实的砥砺下，显露出内里些许真实的质地。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深宫女子的又一记“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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