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乌金之利与心头之重

　　诸位皇子在外游历，家书与游记如雪片般飞入宫中，倒也成了萧衍案头一道别样的风景。这日，他正在批阅奏章，却被一封来自四皇子萧景睿的家书吸引了注意。

　　信中，萧景睿除了照例汇报行程、描述沿途见闻外，还特意提及了一桩“趣事”。他在北地某处山坳发现了一种黝黑发亮的石头，当地一些贫苦村民会捡拾这种石头用来烧火，据说比木柴耐烧得多，只是烟气浓重呛人，且开采不易，偶有坍塌伤人之事。他觉此物奇特，便随信附上了一小块样本。

　　随信送达的，还有那块乌黑的石头。

　　萧衍拿起那块石头，入手颇沉，色泽黝黑，与他见过的任何矿石都不同。他命人取来火盆，将石头投入其中。果然，那石头竟慢慢燃烧起来，火势稳定，持续时间远超木炭，只是正如景睿所言，伴有大量黑烟和一股难闻的气味。

　　“竟有能燃烧的石头？”萧衍大感惊奇，反复端详着那块燃烧的“黑石”，直觉告诉他，此物绝非寻常。

　　恰在此时，沈桃奉茶进来。她一眼就瞥见了皇帝手中那块眼熟无比的黑石头，以及火盆中那带着浓烟燃烧的火焰，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煤！是煤炭！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东西可是工业的粮食，能带来巨大的生产力飞跃，但同时也是潘多拉魔盒，伴随着环境污染和……残酷的矿难。

　　“说还是不说？” 巨大的矛盾瞬间攫住了她。说出煤炭的潜力和初步利用方法，无疑能带来巨大的好处，推动这个时代的发展。但一想到落后的开采技术下，那可能发生的、吞噬无数生命的矿难事故，她就感到一阵窒息。“我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就等于推着这些人走向危险的矿井深处？”

　　她的犹豫和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凝重，丝毫没有逃过萧衍的眼睛。他太熟悉她这种表情了！每次她脑子里冒出那些“不合时宜却又切中要害”的念头时，总会先露出这般神色。

　　萧衍放下手中的黑石，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桃，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带着不容她闪躲的笃定：“安卿，你脸色不对啊。看来……你又认识这‘黑石’，而且，朕猜得没错的话，这又是个……‘好东西’？”

　　沈桃心里哀叹一声，完了，又被逮住了！这位陛下的观察力简直敏锐得可怕。

　　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陛下明鉴。此物……臣妾确在一些杂书中见过记载，名为‘石炭’，或称‘煤’。”

　　“煤？”萧衍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字眼，眼神更加专注。

　　“是。”沈桃硬着头皮解释，“此物乃远古林木埋藏地下，经漫长岁月演变而成，其燃烧释放之热远超木柴，若运用得当，可用于冶炼、烧窑、取暖等诸多方面，确为……不可多得之燃料。”

　　萧衍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燃料！而且是效能远超木柴的燃料！这对于需要大量消耗燃料的冶铁、制瓷、乃至冬日取暖，意义何其重大！

　　但他随即注意到沈桃眉宇间并未有发现“好东西”的欣喜，反而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虑。他收敛了喜色，沉声问道：“此物既有大用，安卿为何面有难色？可是有何弊端？”

　　沈桃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帝，声音带着一丝沉重：“陛下，利弊相依。此物虽好，然其开采……极为不易。需深入地下，挖掘坑道，极易发生坍塌、渗水、瓦斯爆炸等事故，动辄便是数十上百人性命填进去……” 她将“瓦斯爆炸”换成了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毒气郁积遇火则爆”的说法。

　　她继续道：“且，直接燃烧此煤，黑烟滚滚，毒气弥漫，于人体、于环境皆有大害。臣妾依稀记得，似乎需经过……‘洗选’ 等工序，去除部分杂质，或将其干馏炼制成‘焦炭’，方可减少烟毒，提升燃烧效率。然具体之法，臣妾……知之甚少。”

　　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但重点强调了其巨大的风险和尚未完全成熟的技术难题。她希望皇帝能意识到，开发利用这东西，需要极其谨慎的态度和充分的技术准备，绝不能一哄而上，草菅人命。

　　萧衍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看着火盆中依旧在燃烧的煤块，那跳动的火焰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带着血色。

　　效率与人命。

　　发展与代价。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抉择。

　　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朕明白了。此物……确是一把双刃剑。”他看向沈桃，目光复杂，“安卿，你又一次……让朕看到了前所未见之物，也让朕意识到了其后的凶险。若非你提醒，朕若贸然下令大力开采，只怕……罪莫大焉。”

　　沈桃心中稍稍一松，看来皇帝听进去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萧衍做出了决断，“朕会密令工部，选派可靠工匠，于那发现此物之地，先行小规模试验性开采，并着重研究你所说的‘洗选’之法与安全措施。一切以稳妥为上，绝不可贪功冒进，罔顾人命！”

　　“陛下圣明！”沈桃由衷地说道。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萧衍看着她，忽然问道：“安卿，你似乎……总是能预见这些‘好处’背后的隐患？”

　　沈桃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妾只是……不愿见生灵涂炭。有些进步，若要以累累白骨为阶，未免……太过沉重。”

　　萧衍深深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但他心中对沈桃的评价，又添了一层——她不仅有奇思，更怀仁心。这份对生命的敬畏，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尤为难得。

　　乌金之利，已然显现。但其开发之路，注定将伴随着技术与伦理的双重考验。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四皇子无意间的发现，和沈桃那不得不说的、“沉重”的“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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